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跟很多汉藏语系的学者一样,首先想到的就是梅耶(Antoine Meillet)在 1914 年的名言[1],摘录自他的论文 Le problème de la parenté des langues(语言系属的问题):
Si l’on est en présence de langues qui n’ont presque pas de grammaire, si presque toute la grammaire proprement dite tient en quelques règles de position relative des mots, comme dans certaines langues d’Extrême-Orient ou du Soudan . . . alors la question des parentés de langues est pratiquement insoluble, aussi longtemps qu’on n’aura pas prouvé de critères qui permettent d’affirmer que les langues de ce type sont issues les unes des autres et que les ressemblances de vocabulaire qu’elles offfrent ne sont pas dues à des emprunts.
如果我们面对一个几乎没有语法的语言,如果它所有的语法就局限在词与词之间的相对位置的规则中, 就像一些远东或者苏丹的语言那样 [...] 那么,只要我们一直找不到证明它们词汇之间的相似并非借用的标准,那么这些语言之间的亲属关系在实践上来说是无解的。
梅耶所说的“远东语言”,自然是以汉语为代表的一众孤立语。梅耶的忧心不无道理。汉藏语系的构拟没有像印欧语那样好的先天条件,有梵语、希腊语等古典语言坐镇,汉藏语系的古典语言要不就是不够古老,要不就是虽然古老但是表音能力较差,所以通过比较文献学我们几乎没有办法构拟。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把青年语法学派的方法用在汉藏语系上,而是难度比较大,需要非常多的准备工作。既然目前做不出来,那么汉藏语的谱系也就基本靠猜。
那我们就看看以前的人究竟猜了些啥吧。
汉语在汉藏语系的位置,大概有三种看法。可以分为前汉藏语系时期的分类,两分的汉藏语系以及多分支的汉藏语系。这几个名字可能不太恰当,但是大概能够概括目前市面上卖的观点。
所谓前汉藏语系时期的分类,意思就是把侗台和苗瑶都算成汉藏语系语言的大汉藏主义精神。但是事实上称为“前汉藏语系”并不准确,因为目前还是有一部分人坚持侗台和苗瑶是汉藏语系语言。最初持这一观点的是李方桂[2](但也可以追溯到 Leyden 在 1808 年提出的 Indo-Chinese[3])。李方桂沿用了 Indo-Chinese 的名称,并为这个语系划分了四个分支:汉语、藏缅语、侗台语和苗瑶语:
他的依据是什么呢?他并没有展开谈论(因为这是他在一部科普小册子中提出的)。只是认为这个语系有一些类型学上的共同点:
One of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is family is the tendency towards monosyllabism [...] The tendency to develop a system of tones is another characteristic of this family [...] Another phonetic tendency that this family of lan- guages shares in common is the unvoicng of the original voiced initial consonants [...]
[...] 这个语系呢,大概有三个“趋势”。第一个趋势 是它们大部分是单音节语言,第二个趋势是它们大 部分都发展出了声调,第三个趋势是古代的浊音在 大部分语言中都清化了。[...]
类型学的所谓“趋势”不能作为语系划分的标准。因此,Indo-Chinese 的理论根基并不稳固。
现在我们来看看二分的汉藏语系。这是来自马提索夫家族的观点。当然我们也不能忘了白保罗(1972)[4]是它的始作俑者。白保罗和马提索夫把侗台和苗瑶划出了汉藏语系,留下了汉语和藏缅语。开除侗台和苗瑶的依据是因为这两个语系与汉藏语系的相似之处,很可能是因为借用产生的,而非同源关系。在这一点上, 白马应该是对了。白保罗认为卡伦语应该是除汉语外另一个分支的第一个次分支,然后才有藏缅语:
这种划分的依据自然考虑到了汉语的孤立语本质,正如另一位答主所说。但是人们时常举出卡伦语的反例认为这样的划分并不科学。但其实白保罗是知道卡伦语类型上跟汉语差不多的。但是他觉得卡伦语和汉语类型学上的相似是后起的。
马提索夫的观点继承了白保罗的学派,但是他把卡伦语放进藏缅语里边了,如下图[5]:
这也是目前最广为流传、接受度最高的一种谱系分类。
下面我们看看第三类观点,多分支的汉藏语系。意思就是不认为汉藏语系中是汉语和藏缅语对立,汉语要不就是跟别的语支并列,要不就是处于一个小的分支当中。比如 Van Driem (1997)[6]的观点。他并没有使用“汉藏语系”的名称,而是称为“藏缅语系”,以此来显示汉语的地位没有那么重要。Van Driem 的树如下。
我们看到 Van Driem 弄了一个“汉藏语支”,是东藏缅语系分支的一个次分支,而汉语就在这个分支之下。他用了大量汉语和林布语的比较。不过,他举出的比较中有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并且有一部分同源词可以在其它分支也能找到。
Jacques and Michaud (2011)[7]在讨论纳语的时候,给出了以下这么一棵树。他们的重点并不在汉语,而是提出了羌缅语的系属分类。他们的羌缅语谱系还是符合该领域学者的直觉的,但是汉语没有放在重点讨论的范围之内,所以只能理解为一个临时的位置。
Blench and Post (2014)[8]也整了一棵树。这棵树不仔细找,还真找不着汉语,我给用红圈圈出来了。我的感觉是,他们俩这篇文章说了一圈,没说到点子上,然后突然展示了这棵树。我不知道每一个分支的依据究竟是什么。
Van Driem 在提出 Tibeto-Burman 以后,又提出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叫做“落叶理论”[9]。他认为汉藏语系的语言就像一棵树上掉下来的落叶,其中的关系很难说清楚,因为我们单凭地上的落叶根本没有办法知道这些叶子是从哪个树枝上掉下来的。其实等于在说:“我不玩儿了,这根本无解!”
落叶理论不算是一个理论,只能说是一个噱头。
去年有关汉藏语系谱系的两篇论文,Zhang et al (2019)[10]和 Sagart et al (2019)[11],都显示汉语是汉藏语系的第一分支。换句话说,支持二分的汉藏语系,再换句话说,基本支持马提索夫所猜的汉藏语系。
总结一下。我们所列举各家对汉语的谱系划分(除了最后两个,Zhang et al 2019 和 Sagart et al 2019),可以说都不是认真的。要不就是没有把重点放在汉语上,要不就是一拍脑子想出来的。没有人给出过真正有说服力的依据。但这不能怪他们,因为汉藏语系的比较太难了,我们对它的了解太少了。所以,这些专家的目的也只是给我们一个可能的参考。最后通过贝叶斯谱系分析,居然让马提索夫赢了,有点狗屎运。
话说回来,目前使用贝叶斯谱系分析来计算语言的谱系也有存在很多问题,以后我们可以慢慢讨论,在这里就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