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如同
有哪些已经「死掉」的语言依然有着极高的学术价值? - 知乎用户的回答
里面所说,历史上的一切语言在语言学的角度上都是具有学术价值的,但是并不是所有“死掉”的语言都可以进入语言学家的研究——或者这么说,不是说你随便说一种什么语言,我们都可以来研究,哪怕基金会能拨出再多的钱。
在一些场合里,社会语言学会区分“死语言”(dead languages)和“灭绝语言”(extinct languages),这两类语言都不存在原生的母语者,但是前者可以留存文献记录——虽然这些文献记录可能不会继续增多——也可以继续被当成科研、教学、宗教活动的材料,而后者是完完全全死透了连记录都不会有的,从今天看来,就好像从来没有在世界上存在过一样。因此,判定“死语言”/“灭绝语言”是一个共时性的概念。各种现代语言的古语(差别与现代语言足够大),如果有文字记录的话,都可以被视为是“死语言”的一个特定的种类;我们在描述这个种类的时候,并不会直接说“古语言已经死去”,而是说“古语言发生了变化”。
我们现在可以研究的语言,至少都不是“灭绝语言”,毕竟母语者们已死,我们失去了最后的母语直觉,我们必须依靠留存的语言材料来进行研究。而录音这项技术又非常晚近,所以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的研究对象都是文字材料,没有发展出文字的语言只能让它们白白死去了。我们有能力研究的“死语言”,本来就少之又少,又因为其依托文字而生,所以很多人就会觉得研究死语言和研究文字一样(比如回答区里有人提到女书,女书与其说是“死语言”,倒不如说是“死文字”或者“死符号”,其背后的语言还是汉语)——然而这两者之间的不同我想应该不用多解释了。
有人提到原始印欧语(PIE)或者与之相对的原始汉藏语;严格来说这二者以及其他构拟出来的所谓“原始语言”不能算是标准意义上的“死语言”。首先,PIE 和其他原始语都是一个假说的产物,我们只有在假设印欧语系所有语言拥有共同先祖的时候才能构造出 PIE,一旦有一天因为某些原因我们通过实际考古发现印欧语系的语言来自多个不同的先祖(虽然这个可能性基本看不见),那么也就不会再存在一个类似于 PIE 的概念了。再者,我们设定历史上真正存在一种语言“MIE”(Mother of Indo-European),而这种语言是印欧语系所有语言的真先祖,那么有可能现在构拟出来的 PIE 和当年古人们所说的 MIE 有着很大的区别。当前我们能够看到的 PIE 并不是历史上实际出现的作为印欧语系语言先祖的那种语言,因此 PIE 也不是标准意义上的“死语言”——你倒不如说 MIE 是个“灭绝语言”,而且已经死得不知道什么样了。其他原始语同理,任何一门原始语都只是学术上的推断,而不是(至少不完全是)现实中存在过的语言。
到这里,我给出的限定范围就很清晰了:我们要讨论的是现实中实际存在过的(而不是构拟出来的)、当前没有母语者的、有文字(或语音)记录的自然语言。在这个范围里,每一种语言都很重要不假,但是总有几种会比其他的学术价值和实用价值会更高一些,研究的难度相对更小一点,且如果做研究的话可能更方便在 Linguistic Inquiry 上发纸——那么是哪些呢?
- 现有活语言的古语,包括不同的阶段。我这么说,可能有些推崇古希腊语(请注意不是希腊语)和古典拉丁语的人会有点坐不住了,不过一想到古希腊语是希腊语的古语,大家是不是感觉会好受一些?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从句法学角度而言,对现有语言的古语的观测可以大大提高针对 parameters 历时性变化的研究的水平,特别是发现跨语言间 parameter 变化的趋势,假如针对多个古语与其演变的现代语的研究发现有几个 parameter 非常容易退化,或者有一个整体的从综合语往分析语变化的趋势,那么我个人觉得这样的研究是可以载入教科书的,想必其他爱好句法学的朋友也不会蹦出来反驳我。语义方面对于同源词、原生词、借词的研究也可以有帮助;音系学方面不清楚。
- 宗教文本用语,例如古典拉丁语、古希伯来语、古教会斯拉夫语、吠陀梵语、吉兹语(亚非语系闪米特语族)、科普特语(亚非语系,古埃及语一期)等。虽然这些语言都是宗教用语,但是它们值得研究的地方并不在于宗教本身——倒不如说对这些语言的研究反而是宗教学研究的基础吧——而是因为这些语言在宗教文本里得以保存得较为完全,甚至流传到了今天,研究资料较为丰富。同样,由于有宗教文本的记载,我们可以认为这些语言也可能出现在与宗教相关联的文本里(比如历史和其他的典籍)。把它们排在第二位,是出于研究便利的考虑。
- “死亡时间”较短的语言——这方面我不是很熟悉,大家可以参考维基百科的List of languages by time of extinction。这是从语言保护的实际角度来看的。历史上出现过的语言复兴(language revitalisation)的风潮,完全的成功的死而复生的情况实际很少(根据不同的“死亡”的划分,有人认为只有希伯来语一例,但是也有人认为如同康沃尔语这样中间断代时间较短的情况也是死而复生),而大家熟知的威尔士语、满语等案例实际上都不是死语言复活,而是“还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赶紧给救起来”,这也多少说明了活的比死的更好救。如果有人或者有组织想复活这些已经死亡的语言,那么“趁热”多少是一个可靠的准则,虽然母语者不存在了,但是可能还会有当地的居民对这种语言抱有印象(哪怕不是母语者),可能会有抢救的动力,结果自然也会比那些死了几百年的语言要好一些。这里也顺带一提,有些时候直到“死了”才有关注度的情况也是挺可悲的,如果想致力于保护语言的话,最好不要“复活”,而是“抢救”。
- 在历史、政治上起到过重要作用的语言,例如契丹语、赫梯语(印欧语系安纳托利亚语族)、苏美尔语、古埃及语(包括不同阶段)等。这些语言通常有着充分的考古发掘资料,因此研究的资料比较充分。但是如果我们把这些古语言放置到当前类型学的框架下的时候,有些地方可能“接不上”,比如关于赫梯语的分类——它究竟是否属于印欧语系——就曾经有过争议,所以贸然把它们直接与当前的类型学研究进行对接是一种比较冒险的行为,不过正因为这些语言会引起争议,所以它们更值得研究。
- 其他。不过我个人很好奇,在这样的分类下还能不能有“其他”的存在。因为别忘了,我们的讨论条件里,最重要的是要有保留到当前的记录,如果一种语言在历史上不存在任何影响力也没有传承的方式的话,那么它的记录能不能一直流传到今天都是一件值得怀疑的事。没错,就像你想的那样,能让人知道的死语言已经超出了其他语言很大一截了,还有很多语言死掉了,你都不知道有关的记录在哪里,可能在地下埋着,可能已经毁掉了,也可能从来都没有产生过。
最后小小地吐槽一下有哪些已经「死掉」的语言依然有着极高的学术价值? - 最肯忘却古人诗的回答。只能说,幸好这本书讲的是手术解剖,如果换成《Униженные и оскорблённые》,可能就没那么好猜了,如果换成《Котлован》的话,那么大概就完全没法猜了。古希腊语和拉丁语——特别是后者——在欧洲的地位之重要是无人能否定的,但是基于古希腊语和拉丁语词根的词毕竟只是一部分,甚至有着非常明显的领域划分。过分地强调拉丁语对于欧洲诸语言特别是印欧语系诸欧洲语言的影响,对于绝大多数非罗曼族的语言来说是偏颇的,而对于拉丁语的研究再与当前的活语言比较,中间实际上少了很长时间的衍生(比如现代法语这个罗曼语族的怪胎的衍生链中间有古法语,如果不了解古法语的话很难解释为什么法语跟拉丁语之间差着那么多奇怪的 parameters)。我记得之前还有个问题问是不是学习欧洲语言应该从拉丁语开始,按照现在拉丁语词根衍生词的情况来看的话,学习拉丁语还不如直接去学一门活语言呢,这样只需要类推就可以了……
以及我实在是非常怨念做中古汉语句法的人为什么那么少……为什么那么少……为什么……(砸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