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过创作经验的人应该有这样的体验,就是对于中短篇作品而言,最好的写作状态是一次性写完或者集中在几天时间内写完,写的时间长了反而容易写不好。而对于论文写作,很多过来人也有经验,说论文的第一稿不要在乎质量,你在列好提纲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将其写出来,然后再慢慢修改。
这些过来人的经验之谈,其实都指向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对于创作而言,短时间的、集中的创作,往往会比长时间的反复琢磨更能出“状态”。
这个事情看似难以理解,但实际上是很符合创作规律的。因为当一个人拿出一个专门的时间,将全部身心投入到装作之中的时候,很容易出现所谓的“心流”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很多此前未曾想到的东西都会纷纷涌现,甚至让你觉得“这东西我是怎么想出来的”。但如果觉得自己没有时间,将其分拆为几天完成,那么每天的创作相当于刚做了个思维热身就去洗澡了,既进入不了状态也起不到锻炼的效果。
当然历史上也存在诸如孟郊之类的苦吟派创作者,“两句三年得”的情况时有出现。但是,对于一个有较多阅读经历的人来说,是能体验出一个很玄学的东西的——这个东西就是“文气”。“苦吟”出来的东西的最大特点,就是文气凝涩,虽然单摘出一部分来看都非常好,可组合到一起就是不对劲。
“文气”这个东西说着玄学,不过从事文字工作多了都会有感觉。前段时间,我应邀做个演讲,在提交了一篇 6000 多字的演讲稿之后,与工作人员开会的时候,一位工作人员问我“在讨论这个稿件之前,我想问个问题,你这个稿子从动笔到写完花了多长时间”。我说“前后想了大概一周时间,从正式动笔到写完大概是一个下午”。他说“跟我想的一样,只有一次性写完才有这种感觉,其他演讲者花的时间都太长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差异呢?因为文学创作不止事关写作的“技术”,也事关“情感”。现在,让你修自行车,突然来了个电话告诉你有点事,你完全可以把事情办完了回来再修。但是,现在假如你在兴奋状态写一篇文章,突然来个电话告诉你父亲病重住院,你关上电脑赶紧去医院。一个月后父亲出院了,你想再来写这篇文章,你还能有一个月前的状态么?
反过来也是一样,现在你生活困顿,找不到工作,你觉得人生无望,写了篇文章想感慨一下自己的处境。结果正写着,你期待了很久的那个企业的 HR 给你来电话,说给你发 offer 了。此刻,你就算还能把这篇文章写完,但你从此刻开始的心境与之前还一样么?
正因为如此,所以很多创作者在创作作品的时候,都希望能在某种状态下完成这个作品。为此,不同的创作者都有各自的写作方式,比如有的人喜欢一边抽烟一边写,有的人喜欢吃着东西写,有的人喜欢听音乐写,有的人还会选择喝酒乃至于吃一些迷幻药物来写。无论是哪种方式,无论这种方式是否合法,对于创作者来说,这都是一个让自己进入状态的方式,而一旦离开这种状态,很多作者是真的难以完成创作的。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时候,说“deadline 是第一生产力”的原因。deadline 是第一生产力,并不仅仅是因为 deadline 意味着不把活干完就完蛋了,而是因为在 deadline 的逼促下,人在专注做事情的时候,很容易进入心流状态,可能会找寻到比每天做一点任务更集中迸发的灵感。
而且,如果说几万字的作品,可能还需要一定时间的谋篇布局、列写作提纲的话,那么千百字的文章或者诗歌,几乎就是纯粹考验个人的才情,反复雕琢反而造成情绪的中断。事实上,在古代文人的交往中,唱和与作序本就是正常操作。在《滕王阁序》之前,《兰亭序》也同样有名。而当时的“曲水流觞”,实际上也就是在一个小溪流里摆上酒杯,酒杯流到谁那里谁就要作诗。但这种作诗,一是要贴合当时的环境、气氛,你提前三天写了个天朗气清的诗,但到了宴会当天天色阴沉,你这准备就没任何用,二是作诗还要相互唱和,人家写了啥你得与之呼应——包括主题、韵律等都得有关系。这也就是说,在当时的文人社交里,能随时做一篇诗乃是基本要求。
而《兰亭序》、《滕王阁序》的本质都是“序”,也就是大家做完了诗文,将其汇集起来,然后给这个诗文集写一篇序。这样,就还有两个跟之前对应的问题。第一,别人能做出什么样的诗文,你并不能提前知道;第二,别人的诗文都是即兴做出来的,你说“给我三天时间,我回去写个序”这也不像话,你也得当场就把序写出来。这同样也是文人的基本功。
只不过,今天的人因为没有这样的社交环境,所以很难理解这种能力是可以通过训练获得的。
实际上,关于《滕王阁序》的故事,《三言二拍》中写到了一个“马当神风送王勃”的历史传说。在说到王勃写《滕王阁序》的时候,冯梦龙写道:
王勃欣然持觚,对酒长饮,酒酣,索笔求纸,文不加点,满座又惊。小吏跑步报所写诗文,当报到“南昌故郡,洪都新府”,阎公道“此乃老声常谈,谁人不会!”吏又报“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阎公道“此故事也。”吏三报“襟三江而带五湖, 控蛮荆而引瓯越。”阎公不语。吏又报到“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阎公喜,说:“此子视我为知音。”吏再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阎公听罢,以手拍之,说:“此子落笔如有神助,真天才也!”
这个情节写的是很好的。因为《滕王阁序》并非落笔就是天才,而是如阎公所讲的“老生常谈”,且整篇序在结构上也不算出奇,这在当时是一篇比较套路化的序。只不过王勃是以个人的天才,在不算出奇的套路上点石成金,这也才有了《滕王阁序》的千古传诵。
即兴创作的劣势在于缺乏雕琢的时间,但优势则在于正因为缺乏雕琢的时间,所以才能看出作者的才情如何。而在中国历史上,类似的宴会举行了无数次,类似的序也写了无数篇,但最后能传世的却不多,这也恰恰证明了这种写作的难度,以及王勃为何能被视为“初唐四杰”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