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国家人文历史》2018 年 12 月(下),原题《落败的殷商人:武王伐纣之后,他们都去哪儿了?》
1976 年,在陕西临潼南罗村出土了一件青铜器“利簋”,里面提到“珷征商,隹甲子朝,岁鼎克闻夙又商”,这很明显就是文献中的牧野之战,周武王甲子早上进行岁祭占卜,黄昏时就战胜商军并攻克商都,商纣王自焚而死。这场来得有点侥幸的胜利,没有让武王就此骄傲。他明白,虽然商朝都城被摧毁,但殷人实力还尚存,王都附近也还分布亲附殷商的势力,特别是黄河以南的地区,商人曾经营数百年,可以说是根深蒂固了。
牧野战后,武王对商国的平定
于是,武王派吕他、侯来、百弇、陈本、百韦、新荒六位将领兵分四路,分别征伐越戏方(今河南巩义)、陈(今河南淮阳)、卫(今河南滑县)、历(今河南禹州)等地。这四路很快捷报归来。据《逸周书•世俘解》,这段时间共征伐了九十九个诸侯,斩首十七万七千,俘虏三十一万,受降六百五十二国。这个数字当然有严重夸大,但一定程度反映了斗争激烈,绝非牧野之战这么势如破竹。终于暂停了干戈,但如何稳住人心、守住基业呢?
首先是做好对商都的安定工作。包括释放被纣王关押的箕子,祭祀被冤杀的比干,表彰贤臣商容等等。之后,武王还问过箕子殷商灭亡的原因,箕子对武王讲了治国之道。《史记•宋微子世家》说武王封箕子于朝鲜,不过《汉书•地理志》说箕子在殷商末年就自己去朝鲜了,《史记•朝鲜列传》也没有记载朝鲜起源,说明太史公不太相信这件事。而此“朝鲜”是否彼“朝鲜”,也很难说清楚,吕思勉先生即认为朝鲜初封当在燕之东北一带。
而和后代灭国绝祀不同,周朝灭亡商朝,其实只是夺取了中原盟主位置,商族势力仍然存在,他们的族长就是纣王的太子武庚。于是武王就把殷商区域一分为三,其中北面(今河北中南部)为邶国,立武庚为君;东面(今河南东部、山东省西南、江苏省西北)为鄘国,立管叔为君;西面(今河南东北部和山东西部)为卫国,立蔡叔为君。管叔、蔡叔是武王诸弟中最长者,年富力强,同时又派另一弟霍叔辅佐武庚,以达到全面监视商人的目的。管叔、蔡叔、武庚(或霍叔),被后世称为“三监”。
另外则是对原有势力的承认,周人人口并不算太多,难以控制广大区域,所以更多还是对夏商古国予以承认。其中就有河内的苏忿生、檀伯达,据说还有神农、黄帝、尧、舜、禹等圣王之后。做完这些之后,武王登上了嵩山察看,计划在伊洛一带定都,达到真正统治中国的目的。但洛邑还没有建成,武王就去世了。武王仓猝离世,太子诵年龄不大,于是由武王弟周公旦摄政,这次权力更迭终于酿成了一场历时数年的兵灾。
这就是所谓的“三监之乱”。商人终究不甘心被臣服,而武庚居然能煽动管、蔡、霍联合作乱,大概因为管、蔡、霍三人都是周公之兄(《史记》中蔡、霍为周公弟,此据《左传》),而摄政之位却到了弟弟手中,心中颇有不服,因而被武庚有机可乘。不过据清华简《系年》,则说商人杀三监立录子耿,那么录子耿当即武庚禄父。总之,商人借此机会反叛复辟,而且还联合了一个强大的盟友:东夷。
三监之乱,周公对商人的处置
东夷和商渊源颇深,学者多主张商出自东夷。但商入主中原后,和老亲戚则多有兵戈,甚至商朝灭亡也和东夷脱不了干系,也就是所谓的“纣克东夷而陨其身”,牧野之战时商朝大军竟然在征讨东夷。他们不服商也同样不服周,于是趁三监之乱时一起反叛。之后周公、召公用了多年时间,才将三监消灭,并征服了东夷的蒲姑、奄等势力,并分封齐、鲁等国与东夷的徐、莒、莱等集团继续作战。青铜器“大保簋”也记录了太保召公征伐录子。
那么,如何处理这些投降复叛的“殷顽”呢?周公先是继续分封三国接手“三监”的地盘,其中召公奭领邶地为燕国,他是旧周族的族长,但燕国不久即北迁到今天北京河北交界一带,原地又封周公之子邢侯;康叔封领卫地为卫国,他是周公旦的弟弟;微子启领鄘地为宋国,他是商纣王的庶兄,比较早臣服于周。
然后又将商人氏族分给各国作为国人,其中鲁国有条氏、徐氏、萧氏、索氏、长勺氏、尾勺氏等“殷民六族”,卫国有陶氏、施氏、繁氏、锜氏、樊氏、饥氏、终葵氏等“殷民七族”,从名称来看,这些氏族应该多从事手工业。春秋时期齐鲁有著名的“长勺之战”,当在长勺氏居住的鲁国都城郊外发生。还有不少商人被迁到新建的洛邑,从事低贱的官商工作,所谓“商人”的称呼即源即此,并不是说商朝人善于经商,而是周朝多从事商业的多为商族人。
其实关于商人下落的情况,最典型的案例就是微氏家族。除了微子启分封的宋国外,1976 年在陕西扶风庄白出土了一件青铜器“史墙盘”,记载了西周微史家族的世系。这个微史家族很可能是微子的旁支,被分封到宗周地区担任史官。以殷人才俊充实宗周,与后世秦汉迁徙东方富户于关中如出一辙,达到王朝强干弱枝的目的。此外,北京市房山区琉璃河西周燕国墓地出土了青铜器“克盉”,记录燕国被分封的国人也有微族。
过去郭沫若先生认为周人是国人奴隶主,商人是被征服的野人奴隶,此说不确。商人更多还是和周人居住在一起的国人,他们在国中有自己的“亳社”,也拥有“执干戈以卫社稷”的义务。西周镇守成周的“成周八师”,当即是商人氏族编制而成。商人和周人也有通婚,《左传》说鲁惠公妻子孟子、声子、仲子,当都是宋国公主。整体来说,商人势力在周朝还是备受压制,所以到春秋时有名的就只有一个宋国了。
但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宋国,却出了一个震铄古今至今的人物。西周时期,宋闵公有个儿子叫弗父何,弗父何的玄孙叫孔父嘉,在宋殇公时担任司马。孔父嘉因为受宠,而且妻子漂亮,被太宰华督忌恨。于是华督煽动国人杀死了宋殇公和孔父嘉,占有了他的妻子。孔父嘉的曾孙孔防叔后来逃到鲁国,孔防叔的曾孙就是大圣人孔子了。
除了孔子之外,还有一个子也是宋国之后,那就是墨子。“春秋五霸”宋襄公有个庶兄叫公子目夷,墨翟就是目夷之后。此外庄子也是宋人,但不知道是否与宋国国君有血缘关系,从庄氏来看可能是宋庄公的后人,当然也可能是楚庄王的后人。他的好 cp 惠施也是宋人。
损益可知,后世对殷商的继承
现在我们谈到商王朝,给大家的印象似乎就是王八壳子、神神鬼鬼和暴君奸臣,以及 90 版《封神榜》的鬼马装束,和后世至今的中华文化似乎相差甚远。王国维先生也说过:“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似乎殷商是一个完全埋在故纸堆里的王朝。其实不然,商朝到西周文化更多是一脉相承,到春秋战国之际才发生社会剧变。殷商文化上承二里头文化、下启西周文化,乃是华夏文明的重要源头。
先说文字。商代的典型文字是甲骨文、西周的典型文字是金文。但甲骨文和金文,只是载体的不同,从文字上都属于大篆类。而且商代也有金文,比如著名的司(后)母戊鼎;西周也有甲骨文,比如周原出土的甲骨文。尽管商代甲骨文和西周金文的字形有一定区别,但这更多是由于时代的早晚和用途的不同产生的,两者之间并没有本质差异。就算甲骨文相对于同时代的金文,因为材料的关系,写作也相对简化。而且商代甲骨文是目前发现最早的汉字,同时期其他地区没有自己的文字,可见周人文字本身就是继承商人的,之后历经秦汉魏晋隋、唐宋元明清,一直发展成了现代汉字。
再说青铜器。青铜文化可以说是反映三代文明最有特色的文化。商代青铜器多给人狰狞、浮夸之感,而周代青铜器却更偏向平实、实用。其实 20 世纪 30 年代,郭沫若先生在《彝器形象学试探》一文中就把青铜器形制从商朝后期到西周穆王称为“勃古期”、西周共王到春秋中叶称为“开放期”。西周中期前后的青铜器在形制、纹饰和器物组合方面都有较大差异,最典型的就是器用制度从“重酒”转向“重食”,以鼎、簋为核心的青铜列器制度形成。这既是礼器的变化,又是礼制的变化。可见,青铜文化仍然是西周从商代继承的,即使改革也经过了上百年的时间。
再次说宗教。商代是非常敬重鬼神的,具体社会生活包括占卜和祭祀,占卜是向鬼神请求启示,祭祀是向鬼神祈祷免灾,这在甲骨文中能得到大量反映。商人可以说是无事不卜的,殷墟遗址也充满着神秘和恐怖的气氛,这直接导致商人推行“先鬼后礼”的神权政治。过去常说周人推翻商人后,开始对天命与彝伦进行重新考察,认为天命无常,这才开始重视德治。但商代用人祭祀的风俗明显呈现一个减少的趋势,而西周初年也还重视鬼神,如《尚书•金滕》记录的就是周公向上天祷告愿意以身代替武王去死,群经之首的《周易古经》实际上也是周初占卜记录的合集。可见商周文化更多也是一脉相承的。
接着说姓名。今天我们说的姓氏是一回事,名字也是一回事,但是周人的姓氏不同,姓表血缘出身、氏表社会集团;名字也不同,名是出生称呼,字是成人称呼。周代以后没有了姓和氏的差异,但名和字的区别长期存在。这其实也可以追溯到商代。商人很多贵族男子又称“子某”,这个“子”是成年的标志,这种称呼直接影响到后世的字多为“子某”。另外,“子某”又可称“某子”,人名和地名混用,周代不少氏即来源于祖先的字,比如孔子的“孔氏”,来源于孔父嘉的字“孔父”。整体来说,商代甲骨文反映的姓、氏、名、字还比较杂乱无张,但后世的姓名制度都可从中找到原型。另外庙号、谥号也都发源于商代。
然后说爵制。爵位制度是古代表示身份的重要制度,秦汉有“二十等爵”,周代有“五等爵”。历史学家多质疑“五等爵”的真实性。商代甲骨文中“公”“侯”“伯”“子”“男”作为男性称呼都存在,但“侯”“男”表示的是不同的外服职官,而“公”“伯”“子”则有强烈的亲属称谓色彩。西周金文中仍然延续了这类称呼方式,但当时这些称呼既不代表爵位,也没有所谓的“五等爵”。直到春秋时期因为会盟的需要,诸侯才有了相对固定的称呼,到战国时期儒家才梳理成所谓的“五等爵”。尽管这不是现实存在的制度,但仍然影响了后世两千年,明清时期都还有所谓的公侯伯子男。
最后说国家。从原始部落到成熟国家之间,有一段血缘与地缘并重、王权和族权共存的时期,这段历程被人类学家称为“早期国家”,在中国对应的就是夏商西周三代。成熟国家是由早期国家不断排斥氏族血缘因素而来。而这在商朝后期就肇端了,具体表现在商王祖甲将兄终弟及改变为父子相继;商王武丁强化君臣上下级关系,在甲骨文中开始自称“予一人”;商纣王也不用旧族而重用小人。这些其实都是在加强王权、削弱族权的表现。虽然结果是商纣改革过激而灭亡,但后来的周厉王、周幽王仍然要重复这种步骤,直到战国初年诸侯变法才走向了成熟国家。那么商朝作为历史进程的一部分也是不可或缺的。
以上六个方面,涉及了物质文化、精神文化、制度文化的一些片断,虽然不够全面,但窥斑可见豹。孔子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又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这是真知灼见的。周以一个西陲小邦发家,对商更多只能继承,而更少能够批判。西周中期相对稳定后,才有制度性的变革。而根本性的社会大变革则要到春秋战国之际,中国文化精神才得到充分的发展和升华。正是因为孔子以周公为偶像,孟子又主张“法先王”,而商朝又作为战败国,所以儒生才会夸大商周文化的差异。我们从考古发现中才能渐渐还原真相。
最后再谈个悬案,那就是所谓的“殷商遗民东渡美洲说”。此说是英国汉学家梅德赫斯特于 1846 年翻译《尚书》时提出的,传到中国,又有罗振玉、王国维、郭沫若等学者支持,经过马伯庸亲王的脑洞小说《殷商舰队玛雅征服史》而广闻人知。因为涉及到古代中国人发现美洲大陆这个大课题,所以一两百年来一直是讨论热点。肯定派与否定派你来我往,相互批驳。
整体来看,殷人东渡美洲并无确凿证据,尽管殷商文明与玛雅文明有相似性,但具体到每一种事物,表现形式和逻辑关系又大相径庭。当然,从文化人类学和比较文明史的角度去看,尽管有些结论过于荒诞,但讨论经过本身还是有价值的。
通过本文的分析,我们能确定商代最直接、最重要的继承者当然是周代,而商代又是中国信史的开端,可以说商周文化共同构建了华夏文明的基础。这个远逝的王朝其实又一直在我们身边,每一个中国人可能都流淌着商朝人的血液,每一件中国元素可能都浓缩着商文化的影子。
参考文献:
顾颉刚:《“三监”人物及其疆地》
杨宽:《西周史》
许倬云:《西周史》
宫长为 徐义华:《殷遗与殷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