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无疑。但李清照到底有多强，大多人是没什么概念的。看了看，网上也缺乏这样的科普。对行内人而言，李清照也处在一个稍显尴尬的位置，绕不过她，但对她有深入了解的人其实并不多。

某些语境下，「中国古今第一女词人」「中国最伟大女词人」不足以荣耀李清照，甚至，有点掉分丢人，拉低了李阿姨的逼格，格局没打开，缺乏含金量。

这篇文章就认真地闲扯下李清照到底有多强，强在什么地方。庖丁解牛一番，深入浅出地把李阿姨的战力摆在大家面前。

本文主要分三个大部分：

1、总述，李清照到底有多强。

2、李清照文学史地位科普。

3、李清照词的技术向分析。

万字长文，各位读者，各取所需。

开篇题记：因为本人在版本考订、文献、辨伪方面的水平相当薄弱。在评论区和其他答案中有不少人指出朱淑真以及李清照的某些作品尚且存疑。本文仅作为参考、科普性文章，有兴趣者请比对参看。

一、总述：为什么「中国最伟大女词人」缺乏含金量？李清照的交椅到底在什么档次？

倒不是说「中国最伟大女词人是李清照」这个说法有什么瑕疵。

余华是海盐中学第一作家，余华是海盐县第一作家，余华是嘉兴市第一作家……

孙颖莎是石家庄第一乒乓球女运动员，IG 是 S8LPL 第一战队，梅西是罗萨里奥第一足球运动员，舍甫琴科是乌克兰第一运动员……

以上陈述有任何错误吗？没有吧，但都会给人格局没打开的感觉。刘慈欣如果是中国科幻第一男作家，郝景芳如果是第一女作家，各位觉得，郝景芳有含金量吗？郝景芳跟刘慈欣算是一个当量的吗？

那我们换个说法，不写大词儿。

余华是先锋派作家中的中流砥柱，孙颖莎的是中国女乒主力，IG 打入了 S8 总决赛，梅西是巴萨主力，舍甫琴科是 AC 米兰主力……

发现没？哪怕没扯什么「古往今来」「中国」「世界」「第一」（哪怕这些人往往确实是各自领域中数一数二的存在，也往往是世界上各自领域数一数二的存在），格局是不是打开了？

逼格大小有赖于参考系，参考系的含金量决定了逼格的含金量。

回来看看李阿姨，往往都夸李阿姨是「最伟大的女词人」。然而真相是，「女词人」这个赛道实在羸弱无力，竞争贫弱。

如果诗词有联赛的话，「女词人」这个赛道，连丁级联赛的水平都够不着。特别是两宋期间，更是「断香零粉」。

乌衣巷佳子弟半塘老人内阁中书晚清四大家之冠的王鹏运曾有言：「即两宋妇人传作，李清照、朱淑真裒然成集外，馀亦皆断香零粉，篇幅畸零。」

可以说，李阿姨的《漱玉词》和朱淑真的《断肠词》，就是两宋女性词集的独苗苗。

而朱淑真跟李阿姨的差距，就好像李白跟李梦阳之间隔了一百万个李贺这么大吧，可能还要大。职业选手殴打业余水友咯。朱淑真连绝活姐都算不上。

李阿姨的赛道在哪儿？

来看看跟李阿姨打擂台的都是些什么变态：

周邦彦、苏轼、柳永、吴文英、秦观、晏几道、晏殊、辛弃疾、姜夔、李煜、欧阳修……李阿姨的英雄强度，是能正面跟以上这些神级选手对线的，不如说李阿姨本身就是神级选手。

至少也是贺铸、张先、王沂孙、张炎、蒋捷等才能跟李阿姨掰掰手腕。

在文学史上，跟她一起算在「南渡词人」这个队列的。「南渡词人」这个群体对很多人来说比较陌生，但其实都不是弱手。

所谓上承苏轼，下启辛弃疾的所谓的「词坛双璧」张孝祥、张元干，张孝祥还写出了在发烧友群体中认为的《念奴娇》中的王者——《洞庭青草》——没错，在许多发烧友看来，这首词远胜于《大江东去》。

还有写出「我是清都山水郎」的朱敦儒，写出「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的陈与义，写出《贺新郎》这个牌子最佳作品之一的叶梦得——《贺新郎·睡起流莺语》

李阿姨不仅是在「词」的成就上，乃至于在中国古代文学史这条赛道上的成就，都是全明星最佳阵容候选，是毫无争议的 T1 级别。

你闹呢！

这是什么概念？中国女足打进世界杯八强也不过如此了。

呃……不对，我有罪，说得好像男足进八强的希望比女足大似的，我宁愿相信女足更有希望打进世界杯八强……

总之，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嘿嘿，大家伙意会意会。

所以，我个人谈起李阿姨，一般不会说她是最伟大女词人，而会说：

李清照是两宋最一流的词人，是宋词大家。

要放在网文里，就是四柱神，十二主神，三大支柱这种级别的人物。

格局 OPEN！

二、李清照的文学史地位：

一个作家强不强，主要看文学史地位。

文学史地位，主要由两部分构成——创作水平和历史贡献。创作水平极高，若对文体发展的推动力不足，往往文学史地位未必高，如晏几道（已经很高了，但比不上苏轼。然而单就令词写作技术，晏几道可能是两宋第一）；反之，写得不怎么样，但为文学的发展立了大功，做了范式，开了头阵，也可能有不低的文学史地位。比如胡适的《尝试集》。

然而，我们璀璨的文学史中，不乏德艺双馨者，既有冲锋陷阵之功，亦不乏绝世武艺。

李清照便是其中一员大将。

2.1、李清照：「南渡词人」之魁：从《文学史目录》见微知著

文学史的主要写作方式跟历史书写的方式很像，都喜欢使用编年体。在以朝代划分的前提下，又提炼出其中重要的流派、时间段和代表人物。

文学史基本常识：

凡是代表性人物，没有一个是弱手。

凡是在文学史中，篇章越大的人物，越强。能单独占一整章的人物，往往是传说级的怪物。

若对比多个版本的文学史，你会发现，文学史编纂者的共识趋于稳定。

李白、杜甫、陶渊明、苏轼、屈原这种，往往都是独起一章的怪物，算是文学史中的最高荣誉勋章。

而他们之下，就是各大文体，在黄金时期。各个时间段、流派的代表性人物。

其中只要是作为一章代表性人物的怪物，每一个都是在写作水平和文学推动的贡献上都达到了一流水准的传奇。

宋词无疑是词的巅峰，而宋词的代表性人物有哪些呢？我们以最流行的袁行霈《中国古代文学史》为标准，列出其目录，来见微知著一番：

第二章 柳永与北宋前期词风的演变

在柳永这一章，柳永是最典型人物，其余隶属于北宋前期的词之大家还有晏殊、欧阳修等，也就是说，我们大体可以说，柳永是北宋前期最强，文学史地位是高于晏殊、欧阳修的。

而晏殊、欧阳修是什么水平，都是怪物啊。

第四章 苏轼

苏轼单立一章，全面开花的一个大怪物。

第六章 周邦彦和北宋中后期词坛

周邦彦的强度，实际上从来没有争议。若对其有大质疑的，我的建议是至少拿本文学史来好好读读。

第七章 南渡前后词风的演变/第七章 李清照和南渡词风的新变

李清照颇有些特别，在袁版第二版中，是没有「李清照」的，但在第三版中，大章标题中加入了李清照。为什么会这样？我自有推敲，下文会有陈述。

第九章 辛弃疾和辛派词人

第十章 姜夔.吴文英及宋末词坛

以上这些名字，大家可以简单粗暴的理解为，两宋词坛里最牛逼、最具有代表性的高人。

而李清照，是「南渡词人」这个群体中，最具有代表性，写作能力，和文学史贡献最大的人物。

2.2、李清照的争议：她到底能否代表「南渡词坛」？启发「南宋」的周邦彦与苏轼和回归「北宋」的李清照

「南渡词坛」，或者说「南渡词人」，在文学史，指的是在两宋之间，北宋几经兵燹之后，逃到南宋，经历家国之变的词人群体。

北灭南立，不仅是词人的心境发生了大变，词的风格与技术也在马不停蹄的演变。

李清照的词风跟南渡词人其余的代表人物：朱敦儒、张孝祥、张元干等有云泥之别。

朱敦儒代表词《鹧鸪天·我是清都山水郎》：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张孝祥的代表词，《念奴娇》，也就是我说的那首我认为超越苏轼《念奴娇·大江东去》的《洞庭青草》：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银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怡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髪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张元干的代表词《兰陵王》：

卷珠箔。朝雨轻阴乍阁。阑干外、烟柳弄晴，芳草侵阶映红药。东风妒花恶，吹落梢头嫩萼。屏山掩、沉水倦熏，中酒心情怕杯勺。
寻思旧京洛。正年少疏狂，歌笑迷著。障泥油壁催梳掠。曾驰道同载，上林携手，灯夜初过早共约。又争信飘泊？
寂寞。念行乐。甚粉淡衣襟，音断弦索。琼枝璧月春如昨。怅别后华表，那回双鹤。相思除是，向醉里、暂忘却。

以上三首词，可以一窥北宋词向南宋词词风演变的一角。苏轼的「以诗为词」的理念和辞藻意象的选择，以及周邦彦对词的写作技术、创调、篇章、修辞等开创性成果，在此合流。

《念奴娇》与《鹧鸪天》明显上承苏轼，《兰陵王》，行家光看词牌，就知道周邦彦为首的大晟府词人群影响力不小。

南渡词风的演变，可以说是承上启下的。在承续血缘上，上承周邦彦、苏轼，下启辛弃疾、姜夔等。

当然，有的人在尝鲜，有的人在守护传统。李清照就是传统之词的大护法，所谓「乃知词别是一家」。

因此，李阿姨到底能不能在文学史意义上，文体的发展上代表「南渡词人」呢？其实是有争议的。李阿姨并没有完全站在「进步」的那一方。

然而，上文也提到了，文学史有两个主要评分维度——创作能力与贡献。且不说，李阿姨依然她不可替代的贡献（下文会提，李阿姨的贡献主要不在「文人词」上罢了），在创作能力上，李阿姨的确是「南渡」独一档。

「进步」，往往不代表创作力强。胡适的《尝试集》再怎么有开创性贡献，诗歌写作水平上，是被鲁迅和韶山先生、郭沫若等大家名家吊起来打的——无论旧体诗还是新诗。

南渡词人尴尬就尴尬在，中上之姿不少，绝世高手就李清照一个。是两宋词坛相对羸弱的一个时期。

在这样的情况下，李阿姨虽不能说在「词风」上代表「南渡」，然而在写作水平上，她就是国家队 C 位水平，所以作为「南渡」的代表，也合理。

2.3、李清照的理论贡献与实践倾向

前文说到，李阿姨是传统词风大护法，在其理论著作《词论》之中可见一斑。

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
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

李阿姨在《词论》中拉踩了除了周邦彦之外，在她之前的大家。拉踩之中，她的审美倾向昭然若揭。毫无疑问，晏几道、贺铸、秦观、黄庭坚，是偏北宋的词风。

她对苏轼所谓的「以诗为词」十分不感冒，「句读不葺之诗尔」。

李清照的词别是一家，大体上是说，词在风格上应有独立性，也就是延续、维护、拓宽词的传统。按照这条路走下去，李阿姨开创了「易安体」。

凡是能以人名命名其文体的，已是至高荣耀。

《词论》也是研究词最重要的理论材料之一，所有词学研习者都绕不过去。李阿姨就是这么能打——一个会写作的学术人，学术创作两开花。

关于李清照的《词论》，可参看我另一回答：

大家对李清照评论宋代诗词大家有什么看法？

2.4、李清照的文学史遗产：易安体对后世的影响

李清照对后世的影响主要体现在词的「俗化」和「天机元音」上。

文学史的撰写，偏好于强调文人士大夫的审美。而李清照俗语入词，使得元人曲家，尤其是散曲家，特别推崇李清照。

李清照《醉花阴》，「无一字不秀雅，深情苦调，元人词曲往往宗之」。

两宋 T0 级大家辛弃疾也频繁致敬李阿姨，辛弃疾的《丑奴儿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惟妙惟肖。

明末清初最大家，云间派魁首陈子龙在《幽兰草词序》直言：

然皆境由情生，辞随意启，天机偶发，元音自成，繁促之中尚存高浑，斯为最盛也。南渡以还，此声遂渺。寄慨者亢率而近于伧武，谐俗者鄙浅而入于优伶，以视周李诸君，即有彼都人士之叹。

周指的是周邦彦，李指的是李清照。

李易安对后世的影响，也可以从两个视角去看待。

第一个视角是在创作技术上对词的开拓，主要是词的「俗化」。

然而这并不是说李易安的词「俗气」。易安体的代表作《声声慢》被称之为「一片神行」。

她只是强调「词别是一家」，用俗语用词，这是一种创作技术，但创作的结果并不「俗」。没人真的认为《声声慢》俗吧。

对《醉花阴》的评价，也称其「秀雅」。

可见，同样的铁，李清照这样的高手能打成金子，而有的人只能折戟沉沙。虽然实际上，李清照也确实有不少词很俗滥，她也不是每次都能点铁成金，然而，上限毕竟在这儿。

李清照留给后世的第二个启发，乃是「天机元音」，「辞随意启，天机偶发，元音自成」。可以说，是追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结果。

北宋词的传统，包括李阿姨在内，就强调一种写作态度：境由心生，意随情发。在北宋，词的形式处于早期阶段，还没有经过柳永、苏轼、周邦彦乃至于后世辛弃疾、姜夔、吴文英等人的技术革新。大家写词更强调「有什么说什么」的原始美感，这也是诗歌创作最本初的冲动——注意，我并不是说技术和雕琢不好，而是各有各的好，关键看怎么用。

而周邦彦，集大成了词的创作技术，而后世提供了完整的创作尺规。所以在文学史上，周邦彦往往会被推上两宋第一词家的位置。

2.5、周邦彦与李清照：技术的跃迁和最后的荣光

李清照虽开创了「易安体」，提供了一系列俗语入词的范例。然而李清照所提供的创作技术，并不能适用于所有人，也不能稳定产出一流的词作。这便是李清照「易安体」的局限性。

而周邦彦所开创的创作技术，在演变过程中，使词与七律一样，渐渐成为了一种「法度森严的智力游戏」。就好像奥运会中的跳水、艺术体操、马术、花样滑冰和巴黎奥运会加入的街舞等项目，虽有艺术成分，然而作为比赛项目，解构了其法度，规定了若干评分项——动作难度、水花大小等。

其影响是大大提高了词作的平均质量，使词哪怕没多少内容，也能在形式上尚可一观。至少比没内容也没形式的玩意儿，没那么令人讨厌。

李清照就像巴黎奥运会上的土耳其射击选手「迪凯奇」，用相对原始的打法，不戴眼罩，不戴耳罩，就拿下奖牌。

我以为，周邦彦虽划为北宋末第一大词家，实则词风是「南宋」的；而李清照虽「南渡」而去，却是北宋词最后的荣光。

2.6、李清照与朱淑真：神与凡人的差距，兼论李清照的女儿词

两宋女儿词，无非《漱玉》与《断肠》，存词量都不多。然而朱淑真的词，除了一首《生查子》和一首《菩萨蛮》浑无可观之处，水平差太远了。

《生查子》在创意上又过于老套，唯鲜有人知的《菩萨蛮》，别具一格。

山亭水榭秋方半，凤帏寂寞无人伴。愁闷一番新，双蛾只旧颦。 起来临绣户，时有疏萤度。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

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诚是对「观月之愁」的最佳描写之一。

然而这种水平的词，李清照一抓一大把，差距之大，是神与凡人的区别。

更重要的是，朱淑真作为女性，哪怕加上后世的女性词家，也鲜有真的站在女性视角，描写出女性独特性的词作。

朱淑真《断肠词》的内容，虽大多是闺阁情思，儿女情长，但在词的内容与遣词造句上，并没有跟男性代入女性视角所作的闺怨词划开界限，拉出差距。

如上文《菩萨蛮》，在本质上跟我们熟知的温庭筠的《望江南·梳洗罢》又有多大不同呢？

周邦彦和李煜虽有相关创作，周邦彦的《少年游·并刀如水》，李煜的《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虽对女性的行为、动作、话语与心理有精细生动的描写，但多少带有男性视角的意淫。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我个人一直怀疑李煜的字母情节很重，喜欢搞一些大胆的实践。

李阿姨的《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与《点绛唇·蹴罢秋千》，对女性的人物的描写是真实且独特的。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人来，袜划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那时的李阿姨还只是个年轻的小仙女，真是个机灵可爱的小作精。问男朋友「谁好看」真是古来有之的传统艺能，李小作精这首《减兰》妙就妙在，她不仅要跟人比，还要跟花比。妙，妙啊！

无疑，李清照的词，是弥足珍贵的，窥察古时女性心理和精神面貌的一手文学材料。

当然，关于李清照的《减兰》，是否真是李清照所作，实在存疑。在此处虽拿来当例子，但还是要重视存伪的争议的。

另外，我个人的版本、文献方面的考证水平非常幼稚，如果在此处有一些错误，望方家指出，各位海涵。

三、李清照词技术分析

本章，我们进入技术分析与细节探讨的阶段。来看看李清照的词写得有多好，好在哪里。她做了什么，让她获得了如此高的成就。让大家不但知其然，还知其所以然。

篇幅有限，只作典型分析，不然就真是在知乎写论文了。

3.1、易安体

刚刚说了半天，易安体，易安体。也说了半天，俗语入词，俗语入词。那么「易安体」到底是什么？俗语入词到底又是什么？这并非不言自明的事。

真要窥得全貌，必须有庞大的原典阅读量。为了方便科普，这儿给大家拿出典型案例对比一下，好让大家窥其轮廓。

其实，要知道什么是「易安体」，辛弃疾的《丑奴儿·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是最典型的比较材料：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
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却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旧盟都在，新来莫是，别有说话？

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李清照《行香子·草际鸣蛩》

独自怎生得黑。——李清照《声声慢》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李清照《声声慢》

大家可以自行体会一下。

少年时读辛弃疾，见辛弃疾《南乡子·好个主人家》，见蒋捷《昭君怨·担子挑春虽小》《霜天晓角·人影窗纱》，颇近散曲。现在看来，多少有李清照遗风。

3.2、最好的看个人词集之一——《漱玉词》

如果想对词有更深入的了解，在泛读过后，都会进入阅读词人个人别集的阶段。

而我个人认为，最好的看的词集之一便有李清照的《漱玉词》。

就我个人而言，词集好看，要有三个条件。

词作不能太多，太多了，就容易出烂活，而且太长真很难啃的下去。

看过晏几道《小山词》，辛弃疾《稼轩长短句》，柳永《乐章集》的同僚们，应该深有体会。晏几道许多作品，真不赖，但千篇一律，没一会儿就给你干审美疲劳了。词作少点，容易通关。

第二个条件就是就是上限足够高，老实说，不满足这个条件，也当不成大家。

第三个条件就是词集在形式与内容上都要足够丰富。

满足这样条件的词集，排前列的有《南唐二主集》《漱玉词》和《白石道人歌曲》。

3.3、内容丰富的李清照

李清照的词的内容，有赖于她南渡的生涯，同质化并不严重，五花八门，丰富多彩，不单调。既有小女儿家的爱恨情仇，游兴闺情；也有南渡后的家国兴亡之思、阴阳相隔之恨。

李清照词的主基调，若一句话总结，便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或「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李清照的词的物是人非，不是一个简单的状态或无病呻吟。若通看李清照词——若有兴趣，可以看看，真不多，一两小时就看完了。

她把「物是人非」的过程，血淋淋地展现给读者。是物是人非 ing，而不是简单的物是人非 ed。

年少的她，跟当今的少女没什么区别，在爱情中绽放，「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她也爱社交，也爱发朋友圈，「兴尽晚归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那么热爱游山玩水，社交开趴体的李清照，南渡之后，国破家衰，愁闷难遣。

每当愁闷之时，她想开开趴，喝喝酒，看看热闹，也不过是「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这首《永遇乐·落日熔金》，是堪比辛弃疾《永遇乐》的，李清照的扛鼎压卷之慢词。

它描写了李清照年少时，每逢元宵节，年轻人挥霍青春，绽放光芒的热闹场景：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

而如今的李清照，只能「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这就像青春美少女，每当跨年之时，盛装艳容，精心打扮，与友人相约城市内的地标建筑，同看烟花跨年。

经历一番沧桑后，少女终究变成了真正的女人，她知晓了人事变迁，遍历了人情冷暖，时光雕刻了她的容颜——「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到底沧海难为水，也永远改变了她的情怀，跨年时得繁华与欢乐，只能永远存在于她的记忆中，无法再在她的余生重现。

到底「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周邦彦等大家，虽有相同情形的描述，如「歌筵外，先按枕垫，容我醉时眠。」「空见说鬓怯琼梳，容销金镜，渐懒趁时匀染。」

但李清照有「南渡」的背景，忆其「中州盛日」，其家国情思，更胜一筹。

在人生无聊的情形下，少岁时还能开趴喝酒，夜夜笙箫，而如今，什么都不管用了。剩下的人生，是一片虚无。那么爱户外开趴的李清照，老来也户外 ED 了。

李清照后期的词中，始终贯穿着一种存在主义危机。

3.4、技术全面的李清照

从技术维度评价一个词人，可以看看她掌握的词体有多少。

李清照慢词有《凤凰台上忆吹箫》《念奴娇》《永遇乐》等此类词牌中最一流的作品。令词有《如梦令》《醉花阴》《武陵春》《一剪梅》等精品。

「绿肥红瘦」这样的辞藻，也是由李清照引领的风潮。朱淑真、赵长卿等人的「绿肥红浅」「绿肥红瘦」都出自李清照。

除此之外，在风格上，除了易安体，她《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等词，也别具一格。

要知道，能慢词和令词都写到一流水平的人可不多见，在今天也不多见。

李清照的作词技术，和成果，毫无疑问是相当全面的，谓为大家，实至名归。

3.5、天机元音李清照

这里主要谈谈李清照的慢词，李清照的慢词，也就是长调，往往是用很传统的技术在写作。就好像土法炼钢。

但李清照还真就能炼出好钢来。

李清照的一些慢词，其实就是「流水账」，这不是贬义，而是再说，她没有炫技，没有结构上的多重变换。就像写小说，十分质朴地按时间顺序从开头写到结尾。

就像是《老人与海》。

《老人与海》讲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

许多评论家认为，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远胜于《老人与海》，但不得不说，有写作经验的人都知道，把一个简单的流水账故事，写得妙趣横生，惊心动魄，是多么可怕的创作伟力。

3.6、李清照词的缺憾

我认为李清照词的缺憾主要有两个。

在内容上，李清照词，其实不是新手最喜欢的。读懂的李清照的词，就我个人经验上——当不得真，需要到「看山还是山」的阶段。

因为李清照词的风格化相比其他大家不够明显。

李清照的慢词虽然也十分高绝，然而慢词的阅读，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事。在大众传播领域，大家更多的喜欢是令词，以及令词大家。

然而，读懂李清照的慢词，主要是《永遇乐·落日熔金》《念奴娇·萧条庭院》等，是十分有必要的。《宋词三百首》中选李清照词，大多是慢词。

李清照词第二个缺憾，就是在「诗化」上，确实不如意。首先，李清照在一些「像诗」的词牌，也就是那些句式整齐的词牌，如此这些词牌上的成就，是相当差劲的。

《浣溪沙》《玉楼春》她都写得不好。实际上，李清照的下限，十分「老干体」。当今老干部咏物写出来的东西，许多人的上限，就是李清照的下限。

风韵雍容未甚都，尊前甘橘可为奴。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
谁教并蒂连枝摘，醉后明皇倚太真。居士擘开真有意，要吟风味两家新。

至于《长寿乐·南昌生日》这种词就更不用多觑了。

在用典水平上，李清照的技术也十分落后。在苏轼、周邦彦，已经化典无形的情形下，李清照依然在大量使用「堆典」「直给典名」的方式在写作（当然，李清照也有用典用得好的地方）：

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

可见土法炼钢，大多数时候，还是不能代替先进科技的。

3.7、李清照之诗：不入流

李清照虽有诗《夏日绝句》名扬于世，千古相传。然而，你若读完李清照所有诗，你便知道，这不过是个偶然。

这也是为什么「孤偏盖全唐」是不严谨说法的原因，不能以偏概全。偶尔拿出好成绩，说不得什么，不过是神经刀罢了。

《夏日绝句》之所以流传，在技术层面上，没有任何过人之处，纯粹朗朗上口，选题选得好罢了。

李清照另外的几首，用了相同的技巧，然而寂寂无闻，如《咏史》：

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
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

从写作方法来看，与《夏日绝句》并无两样，然而效果差了太多。

这也是我说过的，文学不仅是语言的艺术，在「选题」上也很重要。选题差之毫厘，在传播性上，往往谬之千里。

李清照的近体，其实非常糟糕。也也能解释她为什么写不好《浣溪沙》《玉楼春》，她在近体诗的创作上，没下过功夫。

反倒是《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这种承歌行之衣钵的作品可圈可点：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天才。花桑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

《晓梦》这样承《古诗十九首》传统的作品，也还差强人意。

但总体而言，李清照的诗，于两宋之间，实属平庸。于近体，近乎糟糕。

结尾：李清照对当代写作者的启发

观当今诗词创作者，词，尤其咏物，多学周、姜、吴、蒋、辛等。

而诗，多好七律，学江西、同光。

到最后，变成了上文所言的「智力游戏」。

我个人并不排斥智力游戏。

然而，我们并不能忽视「天机元音」的重要性，不要忘了，诗歌创作最本初的冲动，来自于「有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