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还非常多。但其中有很多伪作。
谁叫中国只有一个诗仙,谁叫“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魑魅魍魉都想钻进李白的羽翼下沾点光,借此让自己的拙诗得以永流传。
需要明白一点,我们读到的李白诗歌,只是其所有作品的十分之一。而这十分之一里面,有相当数量的诗歌是伪作、伪托,或者跟其他诗人搞混的作品。
只有明白了这点,你才会对李白的才华及其生平著述,乃至诗歌风貌,有个更清晰的了解。毕竟伪作中,粗劣鄙俗之诗很多,如果你平时认为是李白所写,就会对他产生一定的误解。
李白诗歌编集的过程十分复杂,但毋庸置疑,第一个给他编集的是族叔李阳冰。
李白临死前,曾将部分草稿,交给李阳冰,并嘱咐他替自己编集作序。
但草稿数量很少,只得搜集时人所传录、收藏的篇什。如李阳冰所言:“自中原有事,公避地八年,当时著述,十丧其九。”
唐朝不像现在,可以存手机文档。李白一生,交际应酬极多,很多名作即席而作,写赠他人,都保管在别人手中。且他这种斗酒诗百篇的人,散佚家常便饭,也不可能记得写过多少诗。再者,经常出去旅游,看见美景,兴致来了,题在壁上石间,久而忘之。
韩愈在《调张籍》一诗中也说:“流落人间者,泰山一毫芒”,李杜二人的诗篇,即便在当时,也已经散佚绝大部分了,但即便是“泰山毫芒”的部分诗歌,也足以“光焰万丈”,照耀天地。
在李阳冰之后,唐宪宗时的范传正,宋真宗时的乐史,都重新收集了一遍李白诗歌,比如乐史的《李翰林集》,共收诗 776 篇。此后,不断有人收集所谓李白诗歌,重新参订。
到今天,李白的诗歌已增至一千多首。这里面有他人作品误收入集的,有模仿李白风格而被讹传入集的,也有假名李白而伪作入集的。既有唐人作品混入,也有五代宋人作品混入,可谓真伪并杂,难以厘清。
以下我就列举一些,特别明显,且质量很差的伪作。
《少年行三首·其三》
君不见淮南少年游侠客,白日球猎夜拥掷。
呼卢百万终不惜,报仇千里如咫尺。
少年游侠好经过,浑身装束皆绮罗。
蕙兰相随喧妓女,风光去处满笙歌。
骄矜自言不可有,侠士堂中养来久。
好鞍好马乞与人,十千五千旋沽酒。
赤心用尽为知己,黄金不惜栽桃李。
桃李栽来几度春,一回花落一回新。
府县尽为门下客,王侯皆是平交人。
男儿百年且乐命,何须徇书受贫病。
男儿百年且荣身,何须徇节甘风尘。
衣冠半是征战士,穷儒浪作林泉民。
遮莫枝根长百丈,不如当代多还往。
遮莫姻亲连帝城,不如当身自簪缨。
看取富贵眼前者,何用悠悠身后名。
这首诗写一个游侠少年,开头写他打猎赌博,散尽百万也不足惜,报仇就算在千里之外也不嫌远。他装束豪华,遍身绮罗,经常去狎妓嫖娼,举止豪奢,掷金买笑,呼朋唤友......
看完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分明就是一个古代版的重度中二青年的意淫幻想啊。他幻想中的游侠,富比王侯,浪荡成性,赌博好色,呼朋唤友,举止豪奢。看似骄纵,却内心谦和,市长县官都要巴结他,王侯都要跟他平起平坐......
这不就是意淫自己是古代王思聪吗?
李白需要意淫自己是富二代么?当年他站在长安殿堂的中央,气宇轩昂,唐玄宗御手调羹喂他吃饭。只有古代版的 LS 才会意淫这些。
这不仅是个古代中二少年,还病入膏肓。诗歌自“男儿百年且乐命”以下,混乱不堪,一会儿说不要读书,一会儿说要百年富贵,要荣身、簪缨。
明代学者朱谏在《李诗辨疑》中说:
按前有《少年行》,辞意感慨激烈,句法清洁而有文,白之诗也。此之少年者,粗俗妄诞,如病狂失心之徒,语无伦次,若出恍惚,而叫嚣不已之态,使人丧其守,真厕鬼之乱道耳。”
没错,读此诗,就像看到一个登徒子,故作豪放语,却涨得脸红脖粗,又像一条癫犬,狺狺狂吠。
这位中二少年,大概是个初学者,且是模仿李白的初学者。就像后世学者所说的那样,学豪放而不得,流入叫嚣。但其实李白的诗歌特质,不是豪放一词能“概括”的,李白诗歌中的两大特质,一是气象,二是气韵。前者境阔,后者流逸。
再观李白其原作:
《少年行·其一》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李白写少年游侠,写出了那种风流与潇洒。游于金市之东,驾银鞍,跨白马,意气飞扬,驰骋于春风之中。金市,见地之豪;银鞍,见坐骑之奢华;春风,见时之明丽。这些景象都烘托、衬托出少年游侠的风度气质。
所以真正的好诗,描写人物时,从来都是以物象的烘托,景物的衬托和铺垫来渲染的。
而伪作中的“好鞍好马乞与人”,以少年游侠赠予他人物品,来衬托他的豪爽,但“好鞍好马”是什么样的鞍?是什么样的马,何谓好?根本就没有体现出来,自然也难以衬托出少年的豪爽。
如果把李白的“银鞍白马”替换进去,“银鞍白马乞与人”则要比“好鞍好马乞与人”鲜明得多。
常言道天才的下限就是常人的上限,但有些连天才的下限都达不到。
《戏赠杜甫》
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
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这首诗成了李白轻视、讥讽杜甫的铁证,然并非如此,也是伪作。
李杜二人的关系其实很亲密,不然也不会“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杜甫诗云:“乞归优诏许,遇我夙心亲”,描绘的是李白对自己的态度,而自己对他的感受是“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两个人初次见面,就好像认识了很久一样,倍感亲切。
当然,说它是伪作,主要因为此诗写得很烂,大概是九流诗人的水平。如果这真的是李白写给杜甫的诗,那么“戏赠”就并非是开玩笑了,而是真的讥讽。一个天才,如果写这么烂一首诗,来送给另一个天才,那是赤裸裸的轻视。
反过来,也辱没了自己诗仙的名号。不是“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么?不是“斗酒诗百篇”么?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
且诗中塑造的杜甫形象,完全没有诗人的影子,形象鄙俗,语言伧俗油滑,李白是绝对不可能写的,有辱斯文。“吟诗苦”其实是后世之人对杜甫的印象,此也更见伪作嫌疑。
当然,最重要的证据:“太瘦生”、“太愁生”是流行于中晚唐佛门的口头语,多见于宋人诗词。李白及其以前的文人,还没有这种口语入诗的例子。
《草书歌行》
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
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
八月九月天气凉,酒徒词客满高堂。
笺麻素绢排数箱,宣州石砚墨色光。
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
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
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
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
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
湖南七郡凡几家,家家屏障书题遍。
王逸少,张伯英,古来几许浪得名。
张颠老死不足数,我师此义不师古。
古来万事贵天生,何必要公孙大娘浑脱舞。
怀素是唐代著名书法家,然而他的书法直到大历年间才成熟,而李白在 762 年就逝世了,不可能生前就称赞怀素“草书独步天下”的。
再者,怀素写的《自叙帖》里,提到过给他写诗的的王邕、戴叔伦、窦翼、钱起等人,并没提李白之名。倘若诗仙李白给他写过这首诗,那足以令他身价倍增,他不可能只字不提,于情于理都不通。要知道,大历二年间,怀素还写诗给苏涣,让他写诗推介自己。
从诗歌整体的气脉来看,作者并不具备太白的才情和豪逸之气,所以鼓足了气势想写豪迈之语,但到了笔下就成了张牙舞爪之姿。
他不知道的是,真正的豪放是胸怀天地,笔写万里,虽然他稍微领略了一点,写出了“墨池飞出北溟鱼”,但也不过是老调重弹。另一句“笔锋杀尽中山兔”则呈现凶厉了,实在不是个好象征。
通篇尽是阿谀虚词,只是写怀素用的墨水多,费的毛笔多,浪费的纸多。至于龙飞蛇走鬼神惊,也是空话套话,仍没有写出怀素书法的具体风格和特质。且用语浅俗,老调重弹。
但即便如此,仍才力不继,气势衰竭,六联以后,基本全是废词。
尤其是最后一句“何必要公孙大娘浑脱舞”,如此口语俗话,完全不能称之为诗语了。
增补:
平时很多人自称懂李白,但那未必是懂李白的诗歌,只是懂一点他的生平经历,和趣闻轶事而已,还有一些段子加工起来的“形象”。如果沉迷在猎奇的阅读当中,不仅无助于了解李白其人其诗,只会离他的原本面貌越来越远。
如果真要了解李白,或者自诩了解李白,至少是能准确感受到李白的风神气质的。都说他是天才,却不注意他在遣词造句上的功力和技巧,也不明白李白谋篇布局上的高妙。
陆游的《入蜀记》曾记载这样一件事:李太白集中有《姑熟十咏》,苏东坡自黄州还,经过安徽当涂时,读到这十首诗,抚掌大笑道:“赝物败矣,岂有李白作此语者!”诗人郭功父不这么认为,跟苏轼争论了起来,东坡戏谑道:“但恐是太白身后所作耳。”
郭功父听了这话,气得满脸通红。因为他诗句俊逸,曾被当时的诗坛大佬梅尧臣、王安石等人誉为“李白后身”。
这段故事,耐人寻味。足见在宋朝的时候,李白的诗集中,已经出现了很多伪作。我不怀好意的来调侃一下,也许《姑孰十咏》还真是郭祥正所作也不一定。
所以,我们理智看待李白的诗歌,不能因为一首诗冠名李白,就认为是其所写,从而把原本平庸的诗,滥俗的诗,刻意拔高。这导致一个很严重的后果,那些伪作造成的一些矛盾和讹误,会有碍后世之人去了解一个真正的李白,无论是其诗还是其人。
参考资料:
1.乐史.《李翰林别集序》[M].北京:中华书局,1977
2.王琦.李太白全集跋[M].北京:中华书局, 1977: 1687.
3.郁贤皓 尹楚兵《李白诗的辑佚与辨伪》[M] 辽宁大学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