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 80 后的童年到现在,从农村到城市,像极了现实版的穿越了时空。
浙北的农村,典型的鱼米之乡,小时候家里既是蚕农又是粮农,大概五亩地的桑,五亩地的粮。蚕养五季(春蚕、二蚕,早秋、中秋、晚秋蚕),粮种三熟(早稻、晚稻、冬小麦或者油菜),桑地夏天间种豆子、冬天间种榨菜。天晓得一夏天能有多少的活计。
出梅以后,往往是二蚕已经进入四龄,是养蚕最忙的时候。桑树地里又闷又热,要给桑树疏叶打枝,打下来的桑叶正好喂养这点蚕宝宝。打完枝叶的桑树,要施肥打药,每年都有因为打药晕倒在地里的大人,成为远近借鉴经验的反面教材。夏蚕的病害尤其多,远不如春蚕品相好,所以买不上价钱,也因此常常能留下来一些,煮熟剥丝晾干贮藏,这样到冬天,能絮成大人小孩的棉裤棉袄,更加能做成现在都非常有名的蚕丝被。
蚕宝宝上山后,七月底八月初,是最最吃苦耐劳的农村汉子都觉得硬茬的双抢时节。我奶奶常说,“小孩盼过年,大人望种田”,一年之中大人只有这段时间是可以吃肉的,小孩只能眼馋,因为大人不吃肉体力根本跟不上。
天不亮就女人拔秧,男人耘田;太阳出来了割稻,到正午的时候,天气热的水都烫,就会把水稻担回家,水里泡过的稻子,一担能有两三百斤,像我爸爸这样的成年人,每个人都能担着走一公里左右,而我哪怕成年了,五十斤都挑不动。
中午休息一会儿,大概四点多太阳没那么毒了,全家人会一起去插秧,这个活我七八岁就开始做了,一般也是孩子逐渐成为劳力的标志,“你家孩子种田没”,就像现在“你家孩子上学没”一样,是个问候语。
这段时间经常是一年之中最热最热的几天,自我记事起,电风扇和吊扇已开始普及,一楼用吊扇,白天大家都睡楼下;晚上用电扇,一家人都一起睡在楼上的水泥地上,铺张竹席,有床也睡不住,热得像火炕。农村的一楼夏天晚上不敢住人,冷不丁会有菜花蛇大蜈蚣,看见这种生物,我会吓出魂。
我妈妈皮肤一到高温天就起红疹,化纤的衣服一碰,更加湿痒红肿,有一年夏天,我大表姐送给她一件半旧的真丝上衣,我妈穿上皮肤过敏改善许多,她便天天晚上穿着睡觉。两个夏天下来,已经破了好多洞。我小时候很懂事,只觉得妈妈需要这件衣服,便想方设法给她补,开始时是用线缝,后来改无袖,拆了两片短袖补窟窿,但是补一次也就穿上三五天又得补,后来破的一缕一缕实在没法用了,才恋恋不舍地把这件战袍雪藏。要是掉书袋一句,可算是“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的真实写照。
我妈觉得这种日子太苦,所以竭尽全力把我们兄妹俩送去读书,送出农门。我不觉得多苦,很小的时候,便替他们把家门把得牢牢的,什么时候该干什么活,我心里门儿清。
双抢之后,大人已经累脱了型,要休息几天缓缓劲儿,这期间脱粒晒谷摞草垛之类的,都算是轻巧活,晒谷子往往老人孩子干的,但已经完全不耽误玩耍了,这时才感觉暑假最好玩的时候开始了。
西瓜便宜,一毛钱一斤,一块钱一个,我爸爸很舍得给我们买吃的,夏天都是一蛇皮袋这样买的,一袋子七八个,要买好多次。家里有井,水质很好,冬暖夏凉,把瓜掰在井里,能惦记一整天。还有各种土造的汽水,用各种啤酒瓶灌装的,记得也就三四毛钱一瓶,含碳酸,有浓郁的香精味,放井里冰着,到晚上就着毛豆、霉苋菜梗喝下来,浑有种爽到每个毛孔里的感觉。
长身体的时候,什么都觉得好吃,西红柿很多,太酸不好吃,但是白糖已经不金贵,就会切成片拌白糖,酸酸甜甜正好。甜瓜也好吃,甜黍也好吃,多的时候吃不完,虽不稀罕,却是一夏天丰沛的物质基础。
水沟里到处是龙虾,小女孩子都会打死一只田鸡剥了皮作饵,用根棉线拴在桑树枝条上,做成十来个钓竿,田鸡和桑树枝不希罕,棉线很稀罕,都是化肥袋子上拆下来的封口线(缝衣线没那么结实,大人也不会给我们买专门的线),我们要弄这点线,都拆得可谨慎了。一个半天,能弄来半桶小龙虾,我奶奶多半嫌弃它们没啥肉,但是不妨碍她帮我们做得香喷喷。
黄鳝青蛙和水蛇是男孩子喜欢的,但是他们淘气恶作剧是我的童年童年阴影,看见蛇就害怕。
要是天下大雨,下一整天,水在田里积起来那种,我爸爸就会出马,在那种形成一个高差的沟渠中布下拦鱼的篦子,一根根竹子扎起来的竹帘,很精巧,运气好的话过半天我们可以收获十来斤的鲫鱼,就这种鱼最喜欢抢水逆游。而我喜欢它们炸得香喷喷酥脆脆,撒上一把葱花,放进嘴里感觉味蕾都要炸裂了。哪怕现在我吃个米其林已经不是什么难事,我依然很怀念那个味道。
桃子过后草梨熟,梨子之后枣子熟,枣子熟的时候暑假也快结束了。
家里窗边的白墙上,我题了一句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霜字写错了,又划掉订正。这行稚嫩的字迹,是某一个暑假最后一天我留下的纪念。明天就要开学了,我作业还没有写完,对于我一个小小年纪的孩童,用尽我平生的知识,就写下来这样一句带“愁”的诗句。
真想穿越回去,抱抱曾经那个农村长大的勤劳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