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y are coming back
如果可以的话,请不要用“蝉灾”来形容蛰伏十数年方能羽化的周期蝉(Magicicada spp.)
它们的生命本身便是一种奇迹,而在我看来,它们在盛夏下欢快的蝉鸣,更是最能代表“生命”的声音
亲爱的朋友,如果有时间的话,请让我给你们讲一个关于周期蝉的故事吧
《十七年蝉与十三年蝉:一生太短,不够欢唱》
文 / 犬君拌汪酱 图源 /Flickr
摄影师:Scott Akerman
这个世上总有许多事情,会让人不由感慨生命的宝贵与短暂。
我小的时候,电视上有一部动画片,讲述一只小蜜蜂寻找亲生妈妈的故事。其中一集,小蜜蜂遇到了一只羽化后只有十天寿命的蝉。
小蜜蜂和它的蝉朋友 图源:《小蜜蜂寻母记》
它们在短短十天内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但原本强壮的蝉迅速一天天老去了。为了保护老去的蝉,小蜜蜂被凶恶的蚂蚁围攻,危在旦夕;而衰老的蝉挺身而出,用最后的力气救下了小蜜蜂,却再也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在故事的最后,小蜜蜂安葬了蝉,再度踏上寻找妈妈的旅途。我也关掉了电视,然后走出屋子,在夏蝉的喧嚣声中,陷入无法叙说的怅然若失。
夏蝉 摄影师:Laura Barrio
我一直觉得蝉是一类很神奇的动物,它们太过坚忍,又太过擅长忍受寂寞。
它们的若虫可以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度过数年的时光,每日所做之事,不过埋头从树根上吸取树汁。它们缓慢生长,积蓄能量,直至数年后的某个夏夜,从地下爬出,挂在树上,脱去外壳,羽化成最终的样子。
而它们花费数年时光积蓄能量,所能换来的却不过是短短几周,能在阳光下纵情歌唱的日子。
挂在树皮上的蝉蜕 摄影师:Jonathan Wilson
从很小的时候,我便扪心自问,知道自己过不了蝉的日子。我的意志不够坚定,又耐不住寂寞,学不来像蝉一样,蛰伏多年,就为了如烟火般短暂地绽放。我也因此很喜欢蝉,喜欢它们所具备的那些我所欠缺的品质。
于是在那些大人们抱怨夏蝉扰人的夏日午后,我总是能在福州郊区开着空调的房间里,听着蝉鸣安详地入睡。
夏日午后,透过窗帘照进屋子的阳光,总能带给我一种暖暖的睡意 摄影师:kosmoseleevike
直到多年之后,离开福州,离开上海,离开中国,在异国他乡同样炎热的夏日午后,我依旧会想起家乡的蝉鸣,与记忆里那些让人安详的夏日午后。
我依旧钦佩那些能够蛰伏在地下多年的蝉,钦佩它们那让我望尘莫及的毅力。我本以为这世上没什么比蝉更能耐得住寂寞的动物了,直到多年之后,在宾州学习昆虫学时,我惊奇地发现,这世上原来还有一类动物,叫周期蝉(Periodical cicadas)。
周期蝉 摄影师:Dave Rogers
严格来说,周期蝉其实也是蝉,它们是半翅目蝉科周期蝉属(Magicicada)里七个物种的统称,但与其它蝉相比,周期蝉又有着些许微妙的区别。
虽然普通的蝉在羽化前需要在地下蛰伏数年,但由于不同个体出生的年份不同,每年都会有一部分蝉钻出地面羽化,我们便也每年都能听到夏蝉的欢鸣。
然而周期蝉不一样,它们仿佛有着一个负责发号施令的司令部一般,每个地区的同类周期蝉,都会选择在同一年一齐钻出地面,而除此之外的年份,是一只周期蝉也见不着的。
一齐钻出地面的周期蝉 摄影师:DaisyJoePhotos
而且比起普通的蝉,周期蝉发育所需的时间,甚至还要长上许多。
周期蝉有两大类,其中四种的若虫需要在地下蛰伏十三年才能羽化,然后每十三年出现一次,因而被称作十三年蝉;而另外三种更是需要蛰伏十七年,因而被称作十七年蝉。
我本以为数年时光已久够久了,然而发现居然还有蝉能在地下蛰伏十七年。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我得知此事时的心情,我当时脑海里唯一的念头是——一个人的人生能有几个十七年?
十七年一遇的十七年蝉 摄影师:Thomas Bialoglow
这些需要在地里蛰伏十多年才能羽化的周期蝉,比起它们的亲戚要好看上一些。
它们有着红色的眼睛,黑色的胸背,与橘红色的翅脉。尤其是刚刚羽化的周期蝉,除了胸背上两块黑色的斑点,它们全身都是乳白色的,再配上带着淡黄翅脉的透明双翅,看起来就如同玉石打造的一般。
它们会在羽化后的一个小时内逐渐变黑,外骨骼则需要大约六天的时间完全变硬。
刚刚羽化的周期蝉 摄影师:Jane N. Chandler
漫长的蛰伏并没能带给这些隐者额外的时间,它们与普通的蝉一样,在羽化后都只能活上一个月左右。
它们的时间很少,只够它们放声歌唱。雄性的周期蝉总是聚在一起,如同合唱团般齐唱,吸引雌性的到来。它们的歌声比起普通蝉还要响,集群时蝉鸣甚至可以超过 100 分贝,堪比喷气式飞机起飞。
群聚在一起的十七年蝉雄性 摄影师:Thomas Bialoglow
在完成准备后,雌性周期蝉会在树木的小枝上产卵,然后在能量耗尽后,与雄性于同一个夏日死去。
它们十多年时光长成的身体会从枝头落下,层层叠叠地堆在地上,然后在被分解之后,将能量重新还给自然。它们待过枝头里,卵会在 6-10 周内孵化,新生的幼蝉会在天性的引导下钻进地下,然后重启下一个十三或是十七年的漫长循环。
交配中的十七年蝉 摄影师:Thomas Bialoglow
同一个地区的十七年蝉或十三年蝉总是在同一年的四月末、五月初羽化,但不同地区的十七年蝉或十三年蝉羽化的年份可以存在不同。
于是人们根据不同地区周期蝉羽化的年份不同,将十七年蝉分成了十七个周期“群”(brood),又将十三年蝉分成了十三个周期群。
然而这三十个周期群只是个理论上的数值,在其中一些年份,人们从未观察到周期蝉的出现。至今为止已知的周期群一共十七个,然而其中两个已经灭绝,只有十五个群延续至今。
现存十五个周期群的地理分布 图源:wikipedia
与此同时,十七年蝉与十三年蝉的地理分布存在着显著的差别。
十七年蝉的十二个群基本分布在美国东部和中西部偏北,十三年蝉仅有的三个群则基本分布在美国南部和密西西比河流域。你几乎无法在同一个地方找到十七年蝉和十三年蝉,除了极少数例外——
比如美国中部的圣路易斯。
羽化中的周期蝉 摄影师:Puddleglum-
这座以艺术、博物馆、动物园、都市景观与种族冲突闻名的城市,正坐落于美国地图正中偏东的位置。南北于此交汇,带来了不同的文化,也带来了不同的物种。
这座城市同时拥有十七年蝉中的 4 号群与十三年蝉中的 19 号群,只是两群蝉总是挑选不同的年份出现,拒绝在同一个夏日欢鸣。
圣路易斯 摄影师:Carl J. Elitz
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了,无论是对于周期蝉,还是对于人类,都是如此。
十七年的时光只够让周期蝉完成一代繁殖,却也足够让孩童变成大人,让平地立起高楼,又或者,让这个世界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1908 年的秋天,当未来的美国著名作家,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战地记者之一,同时也是海明威第三任妻子的玛莎·盖尔霍恩出生在圣路易斯时,19 号群的十三年蝉刚在前一年的圣路易斯完成了歌唱。
著名作者、战地记者玛莎·盖尔霍恩 图源:Sandra Knisely
她的一生一共走过了 89 个年头,而在此期间,即使是在同时拥有十七年蝉和十三年蝉的圣路易斯,周期蝉也才一共出现了 11 次。
1920、1933、1946、1959、1972、1985 这六年,在圣路易斯出现的是十三年蝉;而在 1913、1930、1947、1964、1981 这五年,出现在圣路易斯的是十七年蝉。
在 1933-1946 年,这没有周期蝉出现在圣路易斯的十三年里,玛莎和这世界发生了什么呢?
1933 年时,玛莎在帮助终结大萧条;1936 年的圣诞节,她在佛罗里达的酒吧遇到了海明威,随后同为作家、记者的两人一同前往西班牙报道西班牙内战;1937 年,玛莎在德国报道了希特勒的崛起;1938 年,《慕尼黑协定》签订前夕,她正身处捷克斯洛伐克;然后 1939 年,二战爆发了。
玛莎、海明威和余汉谋于 1941 年在中国重庆合影 图源:wikipedia
1940 年 10 月,海明威出版了著名长篇小说《丧钟为谁而鸣》,并将这本书献给了玛莎;同年 11 月,两人在怀俄明州结婚,玛莎成为了海明威的第三任妻子,一起在古巴度过了一年;随后 1941 年,玛莎受到《考利叶周刊》邀请,前往中国报道抗日战争。
在那之后,玛莎陆续参与报道了位于芬兰、香港、缅甸、新加坡和英国的战争,而在此期间,玛莎与海明威的感情也逐渐破裂。
1943 年,当玛莎离开古巴前往意大利报道意大利战役,厌烦聚少离多的海明威发信质问玛莎“你到底是个前线记者,还是我床上的妻子”;1944 年,她再度不顾海明威的阻止,藏身英军的担架队中,成为诺曼底登陆现场唯一的女人,也是第一位报道诺曼底登陆的女记者。
而在 1946 年,十三年蝉的鸣叫久违地在圣路易斯再度响起时,玛莎·盖尔霍恩已经在前一年结束了和海明威短暂的五年婚姻,而她报道过的抗日战争,也在同一年落下帷幕。
玛莎和海明威在重庆 图源:Ken Mayer
1948-1997 年间,周期蝉一共在圣路易斯出现了五次。
玛莎·盖尔霍恩在此期间报道了越南战争、阿拉伯 - 以色列冲突、中美洲内战,以及美国入侵巴拿马。而在同时期的中国,解放战争结束了,抗美援朝结束了,对越反击结束了,就连改革开放都开始了。
而玛莎曾经的丈夫,海明威,也早在 1961 年,用“硬汉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周期蝉的翅膀 摄影师:Amy
1998 年 2 月 15 号,在经过与癌症和几乎完全失明的长期斗争之后,这位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战地记者之一在伦敦服毒自杀。
而在她自杀过后的两个多月,在她的故乡,圣路易斯 1998 年的初夏,十七年蝉与十三年蝉自 1777 年起,第一次在这个城市里的夏天一起归来。
那是一个格外喧嚣的夏天,也是这座城市 221 年只此一次的浪漫。
圣路易斯是少数同时拥有十七年蝉和十三年蝉的城市之一 摄影师:Mizzou CAFNR
蛰伏于圣路易斯地下的周期蝉,不会理解时光的流逝意味着什么,也不会知道它们头顶的那个世界,正发着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它们只知道埋头吮吸甘甜的树汁,继续延续这持续了数百万年的,单调却不无趣的循环。
摄影师:Thomas Bialoglow
一生太短,不够欢唱。
只是不知道下一次,当十七年蝉与十三年蝉再度于圣路易斯携手归来的时候,这个世界,会是个什么模样。
摄影师:Thomas Bialoglow
我是犬君,希望你喜欢这个故事。
谢谢。
©犬君拌汪酱 知乎认证生物学、昆虫学优秀答主,快来关注这条人畜无害的生态狗吧!
喜欢这篇回答的话给个三连吧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