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时刻刻。
弟弟七岁那年,和我一起逛水族馆,他第一次见到绿海龟,惊呼好大,但不是绿色的呀,转头问我为什么要叫绿海龟;
我说虽然它外表不是绿色的,但它的脂肪是绿色的,因爱吃海藻,体内有着富含叶绿素的脂肪。顺带绘声绘色地给他讲了绿海龟那独特的产卵繁衍方式以及幼龟们惨烈的存活率。
讲完才发觉我们身边围了一圈游客,听得入神,津津有味,俨然把我当成了讲解员。
弟弟当时神气地拉着我离开了海龟馆,出去后又一脸担忧地问我,海龟的记性都比哥哥好,这可怎么办?
我哈哈一笑,说,海龟只是擅长记方位,但我擅长记除了方位之外的一切啊;如果以后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你来带我回家就是了,你一向比我厉害。
雌性绿海龟可以依靠着某种神秘介质,一生中不断地回到它产卵那个岛;天生路痴的我也可以依靠着你,无论在哪里迷路都能回到我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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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小的时候,弟弟和我去天文馆,他第一次通过天文望远镜窥见浩瀚银河里的繁星,惊呼星星真多,问我宇宙里的星星是不是比撒哈拉沙漠里的沙粒更多;
我说以人类的认知,自然是星星更多;但若超出人类认知范畴,谁也不知道答案;
弟弟又问我人们怎么对比出谁多谁少,虽然星星很多,但是沙粒也很多很多呀;
我说简单,有限的东西怎可比得过无限的东西?可以被计算的东西怎可比得过无法被计算的东西?
他那时还小,不懂什么有限无限的概念;我类比给他听:“比如,一天之内,我对你说了多少次爱你,你是可以掰着手指头算出来的对么?但我心里想了多少次爱你,却是你无法算出来的,连我自己也算不出来。所以,话语是有限的,心念是无限的;话语可以被计算频次,念头却无法被计算频次。”
他勉力理解着:“就是说,沙粒可以数,可是星星数不完,是这样吗?”
我笑着肯定了他。
话语如沙粒,一颗一颗数,总能数出来有多少;而情意如星星,四面八方涌起,没有时空的限制,神秘无垠,无边无际,无从探索。
人类只能从某种震撼的观感中描述出宇宙繁星的纵深程度,却永远也无法精确计算出它到底有多少,边界又在哪里,是否会消失。如同人类心中的存有的爱意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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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八岁时,有一次我们跟随养父母去比利时的布鲁日,白天单独溜了出来跑去市集广场,想爬上贝尔福钟楼最高处看看日落。
但到了广场,他的注意力先被广场正中的双人雕像吸引了。没等他开口,我先把十四世纪法国人与佛兰芒人的那一场金马刺之战以儿童故事的形式讲给他听了;
末了,指着那双人雕像告诉他,他们就是当时最先带头反抗恶霸的小裁缝和小屠夫,现在已经是比利时人们心目中的平民英雄了。
弟弟用力点头,说我知道,就像蜘蛛侠一样,是平凡的英雄。
那天后来,我们终于爬上钟楼,又聊起蜘蛛侠,我说,凡人总想成为英雄,英雄却都想做凡人;
弟弟反问我,不可以同时是凡人和英雄吗?
我便拿救一人还是救苍生这种情景困境考验他,他思考了一会,一把抱住我,说如果只能救哥哥一个人或者救除了哥哥以外的其他所有人,那我肯定选择先救哥哥,然后再想办法请求上帝帮忙或者原谅我。
我笑着否定他,说那样的话,你就不再是人们需要的英雄了,你会被万人唾弃;
弟弟认真地说,那就做一个自私点的英雄,我相信大部分人都可以理解,他们会温柔地批评我,我可以接受温柔的批评。
那一刻我确信我可以盯着他的双眼一直看,带着永恒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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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这样在弟弟面前把自己的知识适当表现出来的时刻,其实数不胜数。
无论多少次,他都会认真地听着,最终我们都会把知识的运用方向拐到我们自己身上。而那几乎就是我对知识有多实用与浪漫的终极理解。
一直以来,为了他,我努力学会这世间所有已存知识,悉心洞察这世间一切人情世故,尽快掌握各种实际或不切实际的技能。
我想在他每次有疑惑都为他正确引导,想在他有任何不解时都为他细心解答;
想为他抵挡一切灾难困苦,想为他撑起一片澄澈的天。
就算是残忍的动物竞争,也要为他讲得童话般纯真;哪怕是血腥的人类战争,也要为他讲得平凡而有趣。
我以为我会一直为他讲下去,一直用实用或不实用的知识,时时刻刻地为他浪漫下去,直到生命尽头。
可是后来,绿海龟的神秘介质还在继续为它们导航回到产卵的海岛,我却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多少个迷途无法知返的日子里,我对着星空祈祷,祈祷他还能回来,回来带我回家。
后来,读到中国作家三毛的作品,她说「每想你一次,天上飘落一粒沙,从此形成了撒哈拉」,我笑着在心里否认;
要知道,如果我每想念弟弟一次,天上就飘落一粒沙的话,那么撒哈拉的沙粒就会比繁星还多了;
我对他的想念会形成另一个平行宇宙,在那个宇宙里,繁星数不胜数,他还活着。
再后来,十多年过去,我终于承认弟弟是对的,一个人可以同时是凡人和英雄;
就像,他是个普通平凡的小孩,却也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英雄,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像他那样拯救我。
在弟弟离世后的这些年,我早于常人所学会的那些知识,都不再散发浪漫魅力了。
知识成了我的一种工具,终于只剩下实用而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