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武大郎有个六字诨名叫“三寸丁谷树皮”。
通常情况下,水浒中人物的绰号是二到四个字,长达六个字的实在绝无仅有。
而且这六个字,还有不同的写法。
《水浒》繁本体系里,一百回的容与堂本写作“三寸钉谷树皮”,百二十回的袁无涯本和七十回的金批贯华堂本写作“三寸丁穀树皮”。
《水浒》简本和《金瓶梅》体系里,则是“三寸丁谷树皮”。
其中的差别,在于“丁与钉、谷与穀”的不同。
关于这六个字的解释,下面列举几种主流的看法。
三寸“丁”还是三寸“钉”
古代,“丁、钉”两字通假,而且“丁”才是“钉子”的本字。
故而后来用“丁”代替早期容本中的“钉”并无不妥。
但是,两者解释起来还是略有差异。
用“钉”,很明确就只是指钉子,改成“丁”之后,更增加了“人”的意思。
古代称年满十八岁、到了已经可以服劳役年龄的成年男子为“丁”,如词语“兵丁、壮丁”。
清代程穆衡的《水浒传注略》,是我国第一部给章回小说写注释的专著,其中在武大郎的绰号下注到——
《隋书》:男女十七岁以下为“中”,十八岁以上为“丁”。
云“三寸丁”者,甚言其短小也。
其实,三寸长的钉子,也不算短了,但是三寸高的人,就矮得夸张。
另有一种说法,认为“三寸丁”指钉棺材用的长钉,又名“镇钉”,寓意武大郎“三分像人,七分似鬼”。
到了明末,“三寸丁”一词已多被用来形容矮短的人。
文学家张岱在笔记小说《快园道古》中记载了一个开饭铺的胡矮子——
里中有个胡矮子,诨名“三寸丁”,县前开一饭铺,饬极精腆,以胡饭出名。
“谷”树还是“榖”树
“三寸丁(钉)”的意思相对明确,异议不多。
但是对“谷树皮”三字的理解就比较复杂。
一种主流的意见认为,“谷树(穀树)”为“榖树”之误,这是《水浒》、《金瓶》两书在明代出版时写下的错别字。
学者黄俶成曾经批评说,现在简体版的《水浒传》,把“榖树”简化成“谷树”是一个错误,因为并没有一种植物叫做“谷树”。
“谷”字的本意是“山谷”,没有粮食的意思。
作为稻谷的“谷”字,它的繁体字是“穀”,但在古代,“谷与穀”两字已经互通。
而穀和榖,虽然都念作“古”,区别在于,一个左下是“禾”,一个是“木”,有一撇之差。
“穀”,指庄稼和粮食,因此从“禾”。
“榖”,是一种落叶乔木,也叫“构树、楮树”,故从“木”,它并没有被简化。
榖树的树皮是制造桑皮纸和宣纸的原料,也可以入中药。中药“谷皮叶”,其实指的是“榖树”。
黄先生对这两个汉字的认识本身没问题,不过,他对《水浒传》的原文似乎没有认真查证。
因为在容与堂本、简本志传评林,以及金瓶梅体系中,武大郎的诨号都明确写的是“谷树皮”。
倒是经过文人之手修改过袁无涯本,大概是认为文字应该写得更标准,于是用更正规的“穀”代替了通俗化的“谷”。
金圣叹的贯华堂本沿袭了这一写法。
从“丁、穀”两字,也可以看出金批本是根据明末出版的一百二十回袁本删改而来,可为证据之一。
可惜,袁本还是改错了。
因为“谷树皮”的“谷”本身是一个错别字。
正确的写法,当如黄俶成先生所说,应该是“榖树皮”。
民国时期,姚灵犀先生在《瓶外卮言》 中就提出,《金瓶梅》中“谷树皮”的“谷”字应是“榖”字之误——
武松之兄武大,其诨名曰“三寸丁穀树皮”,此沿袭《水浒》而来,然颇费解。
昨偶阅字典,木部内有“榖”字,古斛切,音谷,木名,皮白者曰榖,皮斑者曰楮。
幼读粗心,实与五谷之“谷”异也。
现代,胡竹安编著的《水浒词典》里,也明确指出——
谷,繁体作“穀”,是“榖”的讹字。
只怪“穀、榖”两字实在太相似,一不小心就会看走眼。
程穆衡在《水浒传注略》里,干脆直接把“穀树”按“榖树”来注解了——
《本草图经》:榖树有二种,一种皮有斑花纹,谓之斑榖。
云“榖树皮”者,甚言其皮色斑麻粗恶也。
毕竟古代小说勘校水平有限,错误之处实在难免。
比如清代醉畊堂的王望如评本,直接把“阳谷县(陽穀縣)”印成了“陽榖縣”,又是“穀、榖”不分。
关于“谷树皮”三字,除“榖树说”之外,另有一种“方言说”,认为不是指树木,而是某种北方方言的谐音。
一说是指“胡粟皮”,“胡粟”即红高粮,“胡粟皮”就是高粱的壳。
一说在山东、河南的方言中,有“骨搐皮”、“鼓搐皮”、“枯出皮”、“枯搐皮”、“鼓皱皮”的发音,指萎缩干瘪、皱褶不平的表皮。
但无论是“榖树说”,还是“方言说”,都认为“谷树皮”三字,是形容武大郎皮肤粗糙,并可能有斑麻。
“丁谷”是否为外来语的辩析钱文忠“外来语”说
武大郎的六字诨号自明代以降,虽然众说纷纭,但基本上都是按“三寸丁、谷树皮”这样三三组合、两个词语的方向来进行解释。
万没想到,2001 年,复旦历史系的钱文忠先生发表了《“三寸丁谷树皮”臆解》一文,语出惊人。
他认为这六个字,应该断句为“三寸、丁谷、树皮”,其中“丁谷”两字,源于敦煌唐代地理写卷《西州图经》残本,来自大夏语 Toyuk 及和阗文 ttiyäka,被音译为“丁谷”。
而这两个词又极有可能来自两个吐火罗语词汇 A“truṅk”或 B“troṅk”,它们的原始型是 trunqo-s,可视同于拉丁语 truncus 或 antrum,意思是“洞、窟”。
于是,他认为这个六字诨号的意思应该解释为——
以武大郎短矮丑陋,复无识见,犹如洞窟中之树,为阳光雨露所不及,不得发舒,无由参天,只及“三寸”。“皮”者云云,复言武大郎之丑、之弱。
此文很短,印在书里,总共不到两页半纸,但得益于钱先生在百家讲坛等多种场合的大力推广,影响力却很惊人。
钱说一出,古典文学界几乎蒙圈。
谁能想到身在山东、矮短的武大郎竟然能和远在西域的洞窟扯上关系?
过去,究竟是“丁”还是“钉”,是“谷”还是“榖”,至少都还在汉语的讨论范畴,现在,居然变成了外语!
虽说颇有对这个理论不以为然的人,但苦于中古外语实在太冷门,精通者甚少。
研究古典文学的人术非专攻,谁敢妄议?
于是,整整 20 年,钱说被当作水浒研究的新论,成为参考资料。
不过,有一点钱先生肯定是疏漏了。
他在文章中说——
研究《水浒传》者亦夥矣,然于“三寸丁谷树皮”大多不施句读。
这话用于《水浒》,当然是没错,水浒各本确实没有句读,但如果同时考察《金瓶梅》就不对了。
在《金瓶梅词话》和张竹坡评本中,“丁、皮”两字旁边,都明确有表示断句的圈点和顿号,即认为应该断为“三寸丁、谷树皮”。
这一点显然是钱先生所未及。
朱玉麒的辩伪
钱说发表 20 年后,开始有人出来辩伪。
2021 年,北大历史系朱玉麒与法国索邦大学文学院汤超骏合作,发表题为《“三寸丁谷树皮”的误读》一文,指出钱文忠的研究对中西文献使用均不严谨。
朱玉麒教授的研究方向是清史与清代新疆问题、唐代典籍和西域文献、中外关系史。
他指出,敦煌文书中的于阗语“ttiyākä”,吐鲁番出土的回鹘语文书中的“Tïyoq”,其实是对汉语地名“丁谷”的音译。
其本意,是指“丁字型的山谷”。
到了清代,这个地名被写作“土玉或土域”。
因为汉字“谷”,本身就有 yù的发音,如古代鲜卑族政权“吐谷浑”。
今天这个地名又统一写成“吐峪”,也就是吐鲁番盆地中,把火焰山从北向南纵向切开、著名的吐峪沟大峡谷。
也就是说,“土域沟 / 土玉沟”是中古汉语“丁谷”经过操回鹘语的居民听闻汉语而音变之后,经过几个世纪的推移,在清代又由汉人听闻回鹘语的发音,再次音译为汉语的结果。
(引自演讲纪要)
显然,这是一个从“蒋介石到 Chiang Kai-shek,再到常凯申”的过程。
不能因为“常公”之名误打误撞被后世接受,反过来却倒指“蒋公”是外来语。
另外,朱教授认为,焉耆语(吐火罗语 A)“truṅk”和龟兹语(吐火罗语 B)“troṅk”确实是“洞、窟”的意思,发音和汉语“丁谷”两字相近,但这只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并不能就此认为“丁谷”一词就等同于拉丁语“洞窟”。
而且,“丁谷”两字,只是对应了丁谷寺、丁谷沟、丁谷窟等地名,一旦脱离这个语境,就毫无意义。
如同“阳谷县”的地名,因其在谷城山之阳而得名,如果单独把“阳谷”两字拿出来,不构成词组,不具有可被使用的意义。
因此,“三寸丁谷树皮”,不应该被解释成“三寸高的、在洞窟中生长的树”。
网络上关于此绰号的误读
上面的截图来自知乎某高赞回答。
再一查,这一说法颇有市场,知乎上好几篇回答和文章都使用了。
此观点其实并无根据。
首先,榫卯结构虽然是中国木建筑的主要连接方式,但古代的工匠并非绝对不用钉子。
另外,“钉”也不一定是铁的,竹、木材质的,也叫“钉”。
又及,“三寸丁”一词是否指榫卯结构中短小的榫头,目前没有查到相关的文献支持。
退一步讲,就算“三寸丁”确实是指较短的榫头,那也是在比喻人的身材。
古代白话中有大量代指男阳的隐语,《水浒》、《金瓶》两书中就有很多,比如“鸟、龟、行货、桩儿、驴筋头、左边的、那话儿、杠头子、玉茎……”
但是,绝无用“丁”来形容的。
《金瓶梅》第一回在潘金莲见到武松后,书里有一句女方的心理活动:
一母所生的兄弟,怎生我家那身不满尺的丁树,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撞着他来!
此处对“丁树”形容是“身不满尺”,很明确指的是身高。
再结合前文引用的张岱笔记,里面称开饭铺的胡矮子是“三寸丁”,也可为佐证。
“丁丁”这个转自 JJ(鸡鸡)的网络用词,它的使用历史可能不到 20 年,而且需要两字叠用才有意义。
所谓古人以“三寸丁”来比喻“那个物事短小”的观点,是当代人的牵强附会。
最后,榖树皮(楮叶)可以造纸,已经是有用之物了,更何况,它还是一味中药,味甘,性凉,具有凉血,利水的功效,在各种药书中有广泛记载(参见上文程穆衡的注解)。
榖树皮不仅有经济价值,还有药用价值,分明是非常有用的树木,又怎么能叫“无用”?
“某方面无用”之说,当属无稽之谈。
2022.1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