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很多,但唐朝诗人留下的真迹特别少。
就拿最有名的三位来讲:杜甫没有留下一个字,连靠谱的碑刻也没有。
白居易运气好一点,考古队发掘他在洛阳的别墅,挖出他当年置办的一件石经幢(幢音床),经幢上刻满佛经,署名“白居易”,应该是他亲笔书写的:
相比之下,李白实在太幸运,至少留下 25 个墨迹大字:
问题是,这件书帖的真伪向来有争议,许多学者认为这是宋朝人临摹的。
说了一圈,真正的幸运儿还要数咱们今天的主角:杜牧。
还记得杜牧写过的名句(考点)吗?
李白的书帖真假难辨,而且只有区区 25 个字。
相比之下,杜牧的作品是无可争议的唐代原作,而且,长达 378 个字!
这是杜牧留下的唯一墨迹,是他亲笔书写的一首原创诗作。
唐代诗人多如繁星,唐人的诗歌浩如烟海,但流传至今的、由唐朝诗人亲笔书写的本人原创诗作,仅!此!一!件!
所以,这首诗的珍贵程度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它在 2012 年被列入国家文物局“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目录”,是我国明令禁止出境展览的 17 件书法作品之一。
这是一首诗,也是一个故事。
故事的主角有个简单而美好的名字。她叫张好好,是一位歌妓。
诗人与歌妓的相遇,必定是美好的。
张好好是江西南昌人(唐代称南昌为豫章),因为嗓子好(以及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做了歌妓。张好好“出道”的时候,杜牧恰巧在江西做官,两人便相识了。杜牧的上司名叫沈传师,比杜牧大 34 岁,沈、杜两家是世交。沈传师在唐代小有名气,与白居易、元稹是同年进士,跟韩愈做过同事,做官做到副部级。
杜牧与张好好的初次相遇,就在沈传师主持的宴会上。
那一年,杜牧二十七岁,好好十三岁。(下文提到的年龄皆为农历虚岁)
这次的饭局,是好好第一次公开献唱,沈传师特意把宴席安排在举世闻名的滕王阁。
江边高阁耸立,窗外水天合一,让人想起初唐诗人王勃在《滕王阁序》里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众人期待之下,女主角终于登场了。哎呀妈呀,人生若只如初见啊!杜牧第一眼看到了啥?
他看到好好头上的“双鬟髻”和身上的“青罗襦”:
“双鬟髻”是古代未婚女子的常用发型,如同脑袋上顶着两个圆环。
“青罗襦”里的“罗”是一种轻薄透孔的丝织品,“襦”指上衣,“青罗襦”就是青色罗质上衣——好吧,估计还是有人一头雾水,我特意找了件文物,供大家脑补:
哎呀妈呀,果然是美女!
可是,即便美女,初次登台也会紧张。只见好好低着头,瞅着裙角,真叫人捏了把汗:这么紧张,能唱好吗?
谁知她一甩袖子,曼妙的歌声如凤鸟般飞出樱桃小口,技惊四座!
用文字描写音乐,是对诗人的考验,惯用手法是堆砌比喻,什么如急雨、如私语,如落珠、如鸟鸣,但杜牧没有这么做。
他转而描写了乐器——好好一亮嗓子,乐师们立刻崩溃了!歌声太过清亮,以至于琴瑟几近迸裂,箫笛哑然失声,任由好好的嗓音摆脱乐声,直冲云霄!
显而易见,这丫头唱得太好了,而且唱到了杜牧的上司沈传师的灵魂深处。
从此,沈传师与好好形影不离,游遍南昌的著名景点,登龙沙岗赏秋色,临东湖水望明月,三日不见,便要思念——当然,两人逛景点的时候,杜牧也跟去了。
一年后,沈传师被调往安徽宣城,不忘带上好好,继续游山玩水,享受人生——杜牧显然又跟去了。
游山玩水之际,好好的体态也悄然发生变化——轻盈渐消,雍容渐增,如石榴怀籽,成熟待摘。
对于这样的变化,诗人写得相当含蓄,极见功力:“玉质随月满,艳态逐春舒。绛唇渐轻巧,云步转虚徐”——说白了就三个字,发育了。
顺理成章,好好很快迎来人生的巅峰时刻。
到安徽两年后,好好芳龄十六,被许配给沈传师的弟弟沈述师作小妾——啊?明明陪哥哥玩乐,为什么嫁给弟弟?!杜牧没有解释。
沈述师在历史上的存在感比哥哥沈传师低得多,做过的最高官职是“集贤校理”和“著作郎”,属于在皇家书院里修书编史的小文官,而且不排除是虚职,并不需要就任。所以,兄长在安徽宣城做官时,沈述师也跑来混口饭吃,自然认识杜牧,以及好好。
“飘然集仙客,讽赋欺相如。”这句话就是描述沈述师,说他是潇洒的集仙客(沈述师挂职的“集贤殿”曾被命名为“集仙殿”),以文章讽谏时事的能力堪比汉武帝手下的司马相如。
说实话,沈述师真有那么大文采,也不至于一篇诗文都没流传到今天……不过,他确实追到了好好。
能够摆脱歌伎的身份,对好好来说是好事。只记得婚礼当天热闹非凡,好好坐上婆家派来的豪华“紫云车”,手捧如意郎君赠送的精美“碧瑶佩”,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来得太梦幻。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杜大诗人描写人家婚礼的时候有点小激动,字越写越大,越写越潦草。
比如在全诗的开头,每一竖行有八到九个字,字迹也比较工整:
到了婚礼这段,每竖行只有七到八个字,有些字明显大出一圈,像是有什么积怨要发泄出来似的:
别人结婚,你激动个什么劲?
杜牧回答:有些事你现在不必问,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
好好嫁人后,与沈述师移居东都洛阳。杜牧也调往别处,与好好断了联系。
两年后,杜牧前往洛阳办事,一日去酒馆吃饭,忽见一卖酒女郎颇为眼熟,定睛一看,那竟然是好好!
不是嫁人了吗?老公对你不好吗?还是夫家出了变故?怎么做回服务性行业了呢!
杜牧心中升起一连串疑问,正要脱口而出。
谁知好好抢先说道:别聊我的事儿了,你混得不好吧,怎么年纪轻轻就白了胡子?朋友们还联系吗?有没有落魄潦倒的?
杜牧明白了,不再追问下去。
故人相见,沉默是金,夕阳将尽,凉风顿生,更催人想起那些暖阳普照的日子。
诗人最后写道:“门馆恸哭后,水云愁景初。斜日挂衰柳,凉风生座隅。洒尽满襟泪,短章聊一书。”
你说,这“恸哭”的人,这泪水“满襟”的人,究竟是好好,还是杜牧自己呢?
这一年,杜牧三十二岁,好好十八岁。
《张好好诗》如同一部电视剧,有叙事,有煽情,有跌宕起伏的主线情节,更有不能说透的隐秘线索。
杜牧的书风深受魏晋名士的影响,但在合规合矩之中,又暗含个人情绪,使观者心随字动,浮想联翩——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张好好为何最终沦落为卖酒女?因为沈述师喜新厌旧,结识了王好好、李好好?还是说他始乱终弃,从一开始就是渣男,骗取好好的真心?还有网文说,沈述师与好好始终相爱,无奈移居洛阳后不久,沈述师因病撒手人寰,好好被正妻赶出家门,再次堕入红尘(感谢编剧)。
历史究竟如何,我们无从知晓。这是因为正如上文所说,沈述师在历史上的存在感非常低,低到连生卒年份都考证不出来……
沈述师的生平散见于多位唐代诗人的作品当中。与他关系最好的可能是李贺——就是写“天若有情天亦老”“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那位。李贺去世前,将毕生诗作托付给沈述师。沈来到宣城后,开始为李贺编纂诗集,还邀请杜牧作了序言。
移居洛阳后,沈述师似乎跟白居易有过诗歌唱和——只是过程貌似有点尴尬。
现在没人清楚沈述师写了什么请白居易鉴赏,只知道白居易以诗回礼的时候,说,沈先生“前后惠诗十余首”……而白居易只回复了这一首……沈先生不就是拿热脸贴冷屁股嘛!
白居易这首五言诗主要讲了与沈先生的交情,虽然内容敷衍,但最后一句值得关注。白居易写道:“最忆阳关唱,真珠一串歌”——最怀念“那人”演唱的阳关曲,如珍珠一般美妙动人。
白居易还特意加了注解:“沈有讴者,善唱《西出阳关无故人词》”——沈先生家里一位“讴者”善于演唱《西出阳关无故人词》。
这位歌声美妙的“讴者”会是好好吗?还是沈述师结识的“新人”呢?我们无从知晓。
那么,好好与杜牧、沈述师乃至哥哥沈传师之间,上演过“四角恋爱”吗?
至少从表面看,杜牧对沈述师与好好的结合给予了祝福。杜牧另外写过一首五言诗,送给二人,诗的题目是《赠沈学士张歌人》,“张歌人”应该指好好:
本人古文水平粗陋,只能看出这首诗主要描写了好好的唱腔。最值得留意的是第一句:“拖袖事当年,郎教唱客前。”我的理解,这句话是说在很久以前,沈述师就开始指导好好唱歌了。
这时回想《张好好诗》里的情节,或许好好在滕王阁“出道”前后,沈述师就教过她唱歌。至于后来兄长沈传师携好好游览南昌和宣城,陪在一旁的恐怕不只是杜牧,还包括沈述师。沈述师恐怕早就对好好有意思,并不是半路杀出、横刀夺爱。
那么,杜牧对好好动过感情吗?
回到杜牧的真迹本身,看看全诗的开头就知道答案。
杜牧在诗的开头加了一段序言,简要介绍好好的生活经历。在序言末尾,杜牧写道:
“余于洛阳东城重睹好好,感旧伤怀,故题诗赠之。”
注意最后五个字:“故题诗赠之。”原来,这首诗就是写给好好本人的,好好正是这首诗的第一位读者!
只不过,我们眼前这卷真迹是杜牧写给好好的那一卷,还是他后来重新写了自己留存,或者送给朋友的,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再回到刚才的问题:杜牧喜欢过好好吗?
答案很简单:
【后记】
一定有读者觉得这篇文章眼熟。是的,本文的最早版本发表于 2016 年,因为《张好好诗》在当年秋季的《故宫藏历代书画展》上露面了。那时距离《石渠宝笈特展》刚刚过去一年,文博热渐起,展厅里不再有空荡的凉意。
今年再次把文章拿出来,扩充了内容,是因为时隔六年多,《张好好诗》又展出了。这次展览的题目是《国子文脉:历代进士文化艺术联展》,主要讲古代进士的文艺成就——没错,杜牧是进士,他二十六岁考中进士,后一年便结识了好好。
这次重见《张好好诗》,我有三点新的感受。第一,是唐人真迹的真实感。
唐代的毛笔继承魏晋时期的特点,笔头最中心的一撮毛会缠上细纸条或者细布条,形成比较硬的“笔芯”,笔芯外围再裹一圈笔毫。这样的“硬笔”在书写的时候,笔锋非常容易开叉,写出“叉笔”,无法像宋代的“无芯”软笔那样写出柔顺的笔划。
用“硬笔”书写的“叉笔”是晋唐墨迹的重要特征,再加上破裂的纸面和时常映入眼帘的补丁,无一不在传递着无可置疑的历史真实感。
第二点感受是,我更深刻理解了《张好好诗》的珍贵之处。
以前知道这件书帖是杜牧仅存的笔墨真迹。后来查资料才知道,杜牧去世后仅仅过了二百多年,宋徽宗命人编写《宣和书谱》,整理御府藏品的时候,发现自己拥有的杜牧真迹,也只有这一件《张好好诗》。换句话讲,早在 900 年前的北宋末年,《张好好诗》可能已经成了孤品。
宋徽宗喜欢杜牧的书法吗?《宣和书谱》是这么写的:杜牧的行书和草书“气格雄健”,“与文章相表里”,唐代书法名家辈出,一时间词人墨客“落笔便有佳处”,“况如杜牧等辈耶”——更何况杜牧这样的人呢?堪称委婉、含蓄的高水平夸赞。
北宋灭亡后,《张好好诗》又成为南宋、元、明、清著名藏家的案头宝物,安然度过多次改朝换代的变故。乾隆年间,《张好好诗》再次进入内府,谁知在清朝覆灭后,被溥仪携带出宫,流落民间,后被大收藏家张伯驹以五千大洋购回,于建国后捐献国家。
特别感谢张伯驹先生,他是《张好好诗》的最后一位民间藏家,是决定书卷最终命运的“好好先生”。
这次的第三点新感受,同样来自查资料。
杜牧手书的《张好好诗》与后世文集收录的版本不完全相同,有几处文字差异。有时候,虽然墨迹本和印刷本用字不同,但语义差不多。比如,杜牧写的是“少年生白须”,书上印的是“少年垂白须”;杜牧写的是“三日以为疏”,书上印的是“三日已为疏”。
有时,墨迹本和印刷本的差异可以略微分出高下。比如,杜牧描写滕王阁时写道:“高阁倚天半,晴江连碧虚。”后半句诗在一些版本的文集里,被改成“章江连碧虚”。
“章江”是赣江的上游分支,可以指代赣江,语义上说得通。“晴江”则融入天气元素,与前半句的“高阁”形成对仗,更为工整。有些版本的杜牧文集甚至同时收录“章江”和“晴江”两个版本,供读者品茗。
这样的差异对古人来说并不奇怪。诗写完了,继续斟酌,与友人赏析,再回味润色,都会产生不同的版本。至于酒酣耳热之后,遇人索诗求墨,手抖写出错别字都属正常。昨日章江,今日晴江,信笔之处,顺势而下,不论文采损益,反倒增加了“即兴感”,如同亲侍杜大诗人挥墨,听其说好好,见其写真情。
此外,唐代诗人很少在生前编定个人文集,后人抄来抄去,抄成同音字、形近字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杜牧说好好一亮嗓子,歌声如同凤凰飞天,“一声离凤呼”——有些书是这么印的,有些书却印成了“一声雏凤呼”,乍看读得通,再一想“雏凤”即便会飞,气势也不够啊!鉴于“离”的繁体字右边与“雏”相同,说不定真印错了……
关于《张好好诗》的三点新感受全都聊完了。
欣赏一件好文物如同欣赏一部好电影,一遍两遍三遍,二十三十四十,每次观感都有相似,也都有不同。好好沉浸在时光中得以不老,我们却用她映照出自己在知识、阅历、心境上的变化。时隔六年再见面,也许六年之后我们再见。
最后说个最最最重要的事情。故宫博物院《国子文脉:历代进士文化艺术联展》定于 4 月 2 日结束,但《张好好诗》真迹只展出到 2 月 5 日元宵节。
顺便给您拜个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