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事情有几方面的原因,首先来说就是你得承认客观上看,如果不亲自参与劳动,而且是站在远处看的话,采莲的确是一项很有审美趣味的劳动。这里可以贴几张网上找的采莲照片,这里面的采莲人并不是美少女,而是普通的劳动者,但即便如此,粉红的荷花夹杂在绿色的荷叶间,采莲人在其中穿梭也是一副很具有审美趣味的画面。
再如很多人都学过的这首诗: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一望无际的荷叶与点点荷花映衬,这也是一种独属于中国传统的夏日美景。
到了宋代,诗词中有关芙蓉、莲子的内容也在迅速增多,这大约与宋代南方出身的官员、文人的比例较多有关: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其次,芙蓉、荷叶、莲子等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都具有比较美好的象征意味。如屈原就曾写“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周敦颐则说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因为这些特点,所以采莲本身也具有了一些文化寓意。如《古诗十九首》中写“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这里就用送芙蓉来表达自己的思念。
而因为荷花非常好看,所以用荷花来比喻美人以及用来做装饰都是非常普遍的。如在《长恨歌》中,“芙蓉”就多次出现,“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到此如何不泪垂”等等,足见荷花在古代文化中的地位。
第三,芙蓉、莲子等也可以玩谐音梗。其中,“芙蓉”在有些诗词里等同于“夫容”,而“莲子”则可以解释“怜子”,如《子夜四时歌》中就写:
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这里的“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其实写的就颇为暧昧,因为以古代的照明条件,“乘月采芙蓉”是不可行的,荷叶间的光线太暗,且水面上也会有一些虫子、蛇等。但是,这里表达的重点其实是后面的“夜夜得莲子”,也就是“夜夜得怜子”,这是在表达爱慕之情。同时,这也与前面的“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相呼应。
在央视版《三国演义》刘备成亲的一节,编导就选择了这首诗作为背景音乐之一,这也与吴地的传统相契合:
此外,《子夜四时歌》中还有大量的与芙蓉、莲子有关的诗:
郁蒸仲暑月,长啸出湖边。芙蓉始结叶,花艳未成莲
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鲜。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
四周芙蓉池,朱堂敝无壁。珍簟镂玉床,缱绻任怀适。
盛暑非游节,百虑相缠绵。泛舟芙蓉湖,散思莲子间。
掘作九州池,尽是大宅里。处处种芙蓉,婉转得莲子。
这里的“未成莲”、“欲怀莲”的“莲”实际上的意思都是“怜”,特别是这一首:
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鲜。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
这里就是把自己比作绿水青荷之中的荷花,然后等待着人来“采”,而自己也是“欲怀莲”。可见,这里的采荷、采莲已经不仅是单纯的农业活动,而是有情感象征的。
当然,这些诗的作者大概率都是男性,所谓“ 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也是以女性的口吻在做表达,这个在中国诗词的创作中也是老传统了。
而题目中所问,“为什么采莲人看起来不像劳动人民”,这个原因也就不难理解了——因为创作者的本意就不是描写采莲这项劳动,而是借采莲这个行为进行比喻、抒发情感。而采莲这个行为的象征寓意和美感,则是创作者更看重的。不然,同样都是围绕“莲”进行的生产劳动,为什么以采莲采荷为题材的多,而以挖藕为题材的少呢?
因为挖藕虽然辛苦,挖藕人却一身泥污,最多只能咏叹挖藕多么艰辛,没有什么审美可言。
最后,关于劳动与审美,其实在文学创作中,审美与劳动本身有时候是分离的。也就是说,诗人在观察劳动的时候,如果劳动本身的确具有某些审美特征,那么诗人会倾向于表现这些特征,如李白的《秋浦歌》: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这首诗描写的是冶炼工匠劳动的场景。在真实的冶炼、锻造工作中,劳动者是非常辛苦的,要冒着被烫伤的风险去工作,且非常耗费体力,所以打铁一直都被认为是最苦的几项工作之一。但是,从美的角度看,在一片黑夜中,“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却非常漂亮,且与歌声与明月交融,自是一番美景。
而今天在很多地方被列为非遗项目的打铁花,也是工匠们在劳动中发现铁水经过泼洒可以形成绚烂的景观,才慢慢形成打铁花这么一项活动的。尽管今天的打铁花已经完全脱离了冶炼锻造生产,而成为一项纯粹的表演项目,但这也恰恰说明,对于生产劳动中有关“美”的元素的提炼,是可以形成独立的文娱活动的。
采莲也是一样。在今天很多地区,逢年过节的文艺表演中,经常会出现的一种表演就是跑旱船,而绝大多数的跑旱船,实际上都是“采莲船”,其模仿的也是采莲时的动作。这也是“采莲”这个行为在中国文化中悠久传承的一个佐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