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这句话,很多同学是因为韩寒,实际上鲁迅在世时就已经有了不同意见。
恶趣或随便
李长之在《鲁迅批判》中提到这句话,评价说:
简直堕入恶趣。
《鲁迅批判》付印之前的稿样,鲁迅本人看过,还订正过一些著作的时日,寄增了一张近照。这本书也是第一部成系统的鲁迅研究专著。
而且!是唯一一部鲁迅曾批阅过的鲁迅研究著作。
另外,废名有一篇小说,叫《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和《莫须有先生传》一起收录在《废名长篇小说 (二)》中。
里面有一处提到,当了小学教师的主人公给学生出了一道 《枫树》的作文题。
把作文本收上来之后,他发现很多学生的开篇如出一辙:
我家门前有两株树,一株是枫树,还有一株,也是枫树。
你看,这个句式就和题主给出的句式很像,完全改变了鲁迅的原句。有理由怀疑,这篇小说其实就是形成话题争论的始作俑者。
主人公惊怒之余,想起《秋夜》的开头,于是就有了这么一段议论:
《秋夜》是一篇散文,他写散文是很随便的,不比写小说十分用心,用心故不免做作的痕迹,随便则自然流露,他说他的院子里有两株树,再要说两株树是什么树,一株是枣树,再想那一株也是枣树,如是他便写作文章了。
这个观点,未必是废名本人的真实看法。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鲁迅这样的开头,本身就不是「随便」能概括的。
精巧的细节
回到提问上,就知道没读过这篇文章。贸然提问,这很不好。先来看看原文: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提问中说的「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与原文有天壤之别。
要弄清楚鲁迅为什么这样写,我觉得可以对照下文来理解。文章第四自然段: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䀹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在这一段里,先是连续用了两个「他们」,然后接着下文都是「他」。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为:
这两棵枣树,是不一样的,或者说,有着完全不同的隐喻,通过代词的转换作了交代。
到底隐喻的是什么,这个并没有完全统一的观点。其中有观点认为,是鲁迅和他的原配朱安。当然,这种观点并非主流,不过也给我们理解这句话提供了一个参考。
根据这个现象,我们也可以反驳这样一种观点:
如果我们在作文中仿照这个句式来写,那就是凑字数。
我个人的看法是,如果你能在一篇作文中发挥出这种句式的作用,未必会被阅卷老师呲之以鼻,这要看你用了这个句式之后,接下来怎么处理两棵树的不同,能不能发挥套用这种句式的作用。
如果只是虚晃一枪,的确让人贻笑大方。
接下来,我们不妨从这句话本身来揣摩一下。
初读这句话,的确是显得莫名其妙,甚至有些让人哑然,但是读完整篇文章之后,再回过头来字斟句酌地揣摩一下,你会发现,这种将两棵树分开来写造成的复沓句式,给人一种视觉和情感上的冲击力是很强烈的。
先说视觉。
反复读几遍,你可能会产生一种电影镜头的感觉:
秋夜里,站在后园,月光清冷,天空暗蓝,抬头望去,有一棵枣树,只剩下铁似的枝桠,就像版画一样;然后镜头水平移动,又出现一棵枣树。
通过一个奇怪的句式,就把静物写得有了动态。这还没完,接下来,就是画面带给你的情感。
当读到第一棵枣树的时候,我们可能会觉得孤寂、清冷,紧接着出现第二棵的时候,就有了彼此慰藉、相互支援的意味,会有一种力量感,甚至是喜悦。
所以,单从句式上来看,的确是让人觉得滑稽甚至可笑,但是把它放在全文中,却发挥出了很强大的文字张力。
奇怪的句式
在鲁迅的文章里,有很多看似故作高深、实则「别有用心」的句式,这也算是他的个人风格之一,比如《祝福》的开头: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
本来就已经是旧历的年底,为什么还「最像年底」呢?
有没有发现,这样的文字处理方式,很容易让人有一种今昔对比的感觉,时代的变迁、世风的转换,以及过往的童年和当下的成年之间形成的年代感,让人瞬间进入小说的叙事之中。
比如《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第一自然段,有一句话:
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
「似乎」和「确凿」连用,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先是「似乎」,表示怀疑、不确定、不相信,从情感上否定自己的判断;然后「确凿」,是对眼前发生的现状的肯定,也是情感上对客观现实的屈从。
仅仅两个自相矛盾的词,就能给人一种情感上的变化。同类型的还有我们熟悉的《孔乙己》:
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
李长之说鲁迅这样写「简直堕入恶趣」,其实也有一定道理,但并不是为了哗众取宠或者怎样,而是在探索一种全新的表达方式,这也形成了鲁迅语言的风格之一。
要说「堕入恶趣」,我觉得用来形容《故事新编》更好,太喜欢这种「恶趣」了。
艺术的手法是将事物「奇异化」的手法,是把 形式艰深化,从而增加感受的难度和时间的手法,因为 在艺术中感受过程本身就是目的,应该使之延长。
——《散文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