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 @巨大铜豌豆 所述,和通泊这一仗,清方材料的辩证、整理工作张建老师(虽然我更愿意称之为 nesuken 坛友)已经基本做完了,这个问题下所有回答的人估计加一起也比不过。
所以我就说说被 @流云纵横 等答主无限夸张的瑞典炮兵士官列纳特(不是军官)吧。
约翰·古斯塔夫·列纳特(Johan Gustaf Renat),1682 年生于瑞典斯德哥尔摩,其父摩西·雅各(Moses Jakob)系来自奥地利维也纳的犹太人,1681 年在斯德哥尔摩集体受洗改宗新教,更名为古斯塔夫·米卡埃尔·列纳特(Gustaf Mikael Renat)。
1699 年,17 岁的列纳特进入瑞典炮兵,成为同龄的卡尔十二麾下一兵,次年参加纳尔瓦会战,获得下士(konstapel)军衔。
随后九年里,列纳特和成千上万瑞典人一样跟随卡尔十二转战波兰、萨克森和俄罗斯。1702 年晋升为军需士(furir),1706 年晋升为掌炮军士(styckjunkare)。掌炮军士在当时的瑞典军队里并不算特别稀罕,毕竟一个炮兵连理论编制为 20 名军官、40 名士官和 274 名士兵,而在 40 名士官中就有 16 名是掌炮军士。[1]
然而,当他们在南方的黑土地上度过难熬的 1708-1709 年冬季后,波尔塔瓦的惨败已然出现在地平线上,1709 年 7 月,掌炮军士列纳特和 1 万多战友一同在第聂伯河左岸的佩列沃洛希纳(Переволочна)沦为俘虏。
按照 1734 年列纳特回到瑞典后的说法,他在被俘期间坚贞不屈,从未为俄军效劳,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列纳特等瑞典俘虏先是去了莫斯科,然后转运到西伯利亚的托博尔斯克,由于距离遥远,脱逃概率低下,瑞典人在西伯利亚逗留期间享有较大的人身自由,这意味着他们有机会通过狩猎、手工、贸易——以及变节、告密——谋生。
1715 年,托博尔斯克俄军计划前往额尔齐斯河上游勘察,企图攫取土地和矿产,若干拥有炮术、采矿、工程特长的瑞典战俘也加入俄军队列,列纳特便是其中一员。
7 月,俄军出动 2 个步兵团和 700 名龙骑兵溯河而上,途中又有 1500 名龙骑兵加入,最终是大约 3~4 千俄军于 11 月在额尔齐斯河右岸、亚梅舍沃盐湖附近修建亚梅舍沃要塞越冬。
发现领地遭到侵犯的准噶尔珲台吉策妄阿拉布坦出动约 1 万骑兵反击,所谓的“亚梅舍沃要塞”此时不过是个尚未完工的木城,但严重缺乏攻城火器的准噶尔军队拿俄军并没有太多办法。
持续半年的围攻战和外围交战中,俄军阵亡 133 人、被俘 419 人,但冬季的非战斗减员极其严重,剩余的 700 残兵最终于 1716 年 4 月放弃“要塞”,乘船顺额尔齐斯河而下逃离此地。
至于主人公列纳特,他虽然参与了远征,却不在亚梅舍沃“要塞”里,而是在距离它 52 俄里远的科里亚科夫亚尔(Коряков Яр)和运输队一道被准噶尔人俘获。
如前所述,俄国方面出于在额尔齐斯河上游掘金、开矿、冶炼、制械的目的,征募了若干拥有一技之长的瑞典战俘,现在,这群“穿越好帮手”落到了策妄阿拉布坦手上,他能够好好利用吗?
1722-1732 年陆续出使准噶尔的若干俄国使节给了我们答案。
1723 年 9 月 26 日,俄国炮兵上尉温科夫斯基(Унковский)记录了流落准噶尔的俄国战俘伊利亚·雷恰金(Илья Лычагин)的说辞:
他伊利亚在珲台吉乌尔嘎时还听说,跟他们一起在科里亚科夫被俘的异族掌炮军士(штык-юнкер,即 styckjunkare)列纳特(Пенот)为珲台吉铸造了 7 门铜炮、3 门臼炮,中尉杰别什(Дебеш,此人算是个法裔瑞典军人,即约翰·德·贝舍(Johan de Besche))和其他一些军官在珲台吉乌尔嘎教会人们织造呢子和制作针。现在听说,这个杰别什正在叶尔羌织造丝绒。[2]
《珲台吉人员使俄国人蒙受的损失摘要》文件称:
俄国俘虏从事各种行当:
掌炮军士列诺特给珲台吉铸造了 6 门铜炮、3 门小臼炮,口径大小不得而知。瑞典人(不知是谁)办起一座小制呢厂。在亚梅舍沃被俘的俄国俘虏中,有 2 人办起制革厂,据说瓦西里·别吉舍夫(Василий Бегишев)上尉便住在制革厂内。阵亡的西姆斯(Симс,即米凯尔·西姆斯(Michael Sims))上尉的妻子赫里斯季娜(Христина)被俘期间在珲台吉处嫁给中尉亚甘·杰别什(Яган Дебеш),他做金边饰和其他边饰,井教会珲台吉的女儿和其他姑娘做这种手艺。据说目前她同丈夫住在叶尔羌,好像在织造丝绒。[3]
1732 年出使准噶尔的乌格里莫夫(Угримов)少校在其书面报告中提到了从列纳特处获得的第一手消息,顺便一提,也正是此人促使列纳特等俘虏离开准噶尔:
被俘在准噶尔人处的瑞典掌炮军士列纳特(Пенат)在交谈中对他说,他在那里铸造过大炮:
4 磅炮 15 门
小炮 5 门
10 磅臼炮约 20 门[4]
至此,列纳特在准噶尔的工作成果已经列出。
十七年时间,造了 15 门 4 磅炮、5 门比 4 磅还要小的炮以及大约 20 门 10 磅轻型野战臼炮。
列纳特这里的铸炮类型反映出明显的瑞典风格,瑞军习惯于使用口径约 7.7 厘米的 3 磅团炮和 8 磅左右的小口径野战臼炮,这显然是乌格里莫夫笔下 4 磅炮和 10 磅臼炮的模型。
清军的记述也提到了列纳特造炮的蛛丝马迹。
雍正九年十月初三(1731 年 11 月 2 日),岳钟琪奏报称发现了准军从五六里外打来的 3 斤炮子(显然是 4 磅炮发射的实心铁弹),认为其射程大大超过沿袭明代传统工艺的威远炮:
见贼人放来炮子约重三斤,打来约有五六里远,而我军营之威远炮击远不过三四里,今防守新城,必得大炮数尊,比贼炮更加打得远,方克有益。[5]
雍正十年正月二十六(1732 年 2 月 21 日),清朝驻哈密办事员外郎永恒等人报称准噶尔攻打哈密:
并将贼所放炮子,拾回全者两枚,视之,浑圆似碗以铁浇铸,内空装有火药。[6]
这种榴弹显然并非准噶尔传统技术路线,而是列纳特造臼炮所射。
乾隆二十七年五月十七(1762 年 6 月 9 日),阿桂等人报称挖出准噶尔埋藏火炮:
寻获大铜炮一门、冲天炮筒七个,又于旁侧掘获大铜炮三门、铁炮一门、冲天炮筒一个。视之,有铁子大小万余颗。对应现在带往畜力,将所获炮及铁弹,先行驮来四百颗,余剩万余铁弹。[6]
“大”铜炮 4 门大约就是列纳特所造 4 磅炮,铁炮 1 门可能是缴获的清军火炮,冲天炮筒 8 个则是 20 门轻型野战臼炮的孑遗。
问题来了,这些火炮在和通泊战场上发挥了巨大作用吗?
真的像 @流云纵横 说的让清军尝到“正宗的欧洲战术”那样吗?
显然算不上,要是珲台吉让瑞典、俄国战俘造个几十门轻量级野战炮就叫“正宗的欧洲战术”,那欧洲战术也太好抄了,实际上,黑船来航之前,整个亚洲也就是迈索尔和锡克学得稍微有点意思。
而且,和依然以欧人眼中非正规轻骑兵为主力的准噶尔人相比,“我军列阵对敌,向系排齐队伍,一拥而进”的清军怎么看也更“欧洲”。
至于 @流云纵横 脑补的准噶尔野战炮发射链弹轰击清军,真就是十足的“扯弹”了。这种陆战大规模运用链弹的臆想我此前仅在两个场合见过。
一是俄国抗波神剧《1612》,链弹斩首翼骑兵
二是中国穿越小说《窃明》(我很怀疑灰熊猫写这段之前看了 1612)
顺便一提,和通泊在场的只有小策零,要是大策零能够如 @流云纵横 脑补的那样命令列纳特发射,那就是准噶尔发明无线电的铁证了。
至于列纳特这些火炮和炮手算不算得上 @流云纵横 所说的“准军杀手锏”,我个人认为算不上。
目前关于列纳特所部炮兵的战况记载并不多,其一是兹拉特金在《准噶尔汗国史》里节选摘引的列纳特与乌格里莫夫谈话记录:
1731 年夏天,一支大约有五千人的卫拉特军队,配有由列纳特本人指挥的“一个不大的炮兵队”,向鲁谷庆城进军, 但在临近该城时遭到一万五千名清军的袭击,当即阵亡四百人, “其余的人由我救护出来。但是后来,就在那个夏天,卡尔梅克人又同中国人在阿尔泰附近进行了一次战斗[即和通泊],我也参加了。卡尔梅克军队约有三万人,而中国人则在四万以上。卡尔梅克人却打垮了中国军队,俘虏了约七千人,缴获铜炮五门……同年,在中国人战败之后,有六千名蒙古人在显贵王公参加下自愿归附于噶尔丹策凌……他们被迁到伊敏尔河附近。
噶尔丹策凌牙帐里高兴得并不太久。[1732 年]10 月 21 日,一名信使到达那里,他带来了卫拉特军队在喀尔喀境内被清军打得大败的消息。卫拉特人起初捣毁了喀尔喀喇嘛教首脑的住持地—鄂尔浑河畔的额尔德尼昭寺院,获得了俘虏和战利品,但是“中国军队在该地附近的隐蔽处埋伏着,并在那块狭窄的地方重创卡尔梅克军队”。列纳特把一位参加过战斗的卫拉特炮手寄给他的信拿给乌格里莫夫看,那个炮手说到,十名炮手中有三名被打死,两名受伤,三名被俘,损失了一门大炮和三门臼炮。[7]
其二是岳钟琪提出的针对性建议,只能算是间接反映炮兵作用:
再查我军列阵对敌,向系排齐队伍,一拥而进,今贼人既有大炮,若我军兵马丛集一处,难以躲闪。今臣等教习分合起伏之法,如贼人用枪炮对敌,我军每队分为三层,头一层者伏地,第二层者蹲跪,第三层者站立放枪,则我之枪炮可以打贼,而贼之枪炮放来,我军既不拥挤一处,得以躲避,此分兵避炮之法也。若贼人冲突前来,我军仍收成队伍,排列方阵,并力抵御剿杀,此合兵迎战之法也。[5]
听起来很有西班牙人在一百年前对付正牌瑞典人时的风味。
诺德林根战役中西班牙人在对方射击时趴下的战术为何没能成为线列时代的标配?
材料既然如此稀少,细节既然如此匮乏,那浮动空间就很大了。
如张建在 2010 年的《和通泊之战新研——以黑龙江兵丁为中心》里推测:
考虑到准噶尔在以前瑞典炮兵士官列纳特为首的俄国俘虏帮助下,自行生产火炮,且射程优于清军火炮,故可将黑龙江兵丁的溃败归因为准噶尔包沁投入战斗的缘故。
但在 2013 年的《和通泊之役与大清国的边务危机——以军机处满文档案为中心的考察》里已然下调了准军“包沁”(司炮者)的评级:
尽管噶尔丹策零任用被俘的前瑞典炮兵士官列纳特等人创建了一小支欧式炮兵,但从九年的鲁谷庆之战和十年的额尔德尼召之战来看,表现乏善可陈。
考虑到人员素质、训练状况、后勤补给等因素,我个人对准军“包沁”的作用也是持悲观态度,的确能够对清军造成一定影响,但谈不上决胜兵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