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抄袭《封神演义》这种奇葩结论，其实源自学者柳存仁对“《封神演义》是明朝道士陆西星所著”这一民国经典错误考据的拓展。

从《封神演义》诞生以来，此书的作者一直都是谜，传说性质很重。清代梁章钜说，他的朋友曾说这本书是某士人的长女出嫁，筹嫁妆花光了家产，因此想要啃老的次女很是生气，某士人就写了《封神演义》当做嫁妆，果然大卖；民国初期学者蒋瑞藻则说，王世贞写了《金瓶梅》，朝廷索要，所以连忙编了一本《封神演义》前去应付。

总而言之，长期以来，《封神演义》的作者都活在段子里，真身却藏在云里雾里。

一、内阁文库本《封神演义》与神秘壬“许仲琳”

事情的转机是在 1926 年 8 月，日本青年学者辛岛骁带着《内阁文库书目》去拜访鲁迅，鲁迅托许广平抄录，随后进行了整理，并且在 1927 年的《语丝》周刊上以《关于小说目录二件》的题目，进行无偿公布，提供给仁人志士进行研究。

由于流传下来的《封神演义》的两个体系的祖本都是在清初出版，因此这本世上独一无二、且标注有“许仲琳编”的明版《封神演义》，很快引起了鲁迅的注意。

原本鲁迅在 1923 年出版的《中国小说事略》中介绍《封神演义》时，只是说：

张无咎作《平妖传》序，已及《封神》，是殆成于隆庆万历间(十六世纪后半)矣。

他在 1930 年出修订版《中国小说史略》时，则又补叙了一句：

日本藏明刻本,乃题许仲琳编(《内阁文库图书第二部汉书目录》)，今未见其序，无以确定为何时作……

古典小说研究家孙楷第，从鲁迅那里得知，日本收藏许多绝版小说的消息后，甚是神往。

在 1931 年 9 月，孙楷第作为北平图书馆编辑，受同馆委派，东渡日本访书，终于在内阁文库内亲眼目睹了明版《封神演义》。

但是，看到原书的孙楷第大失所望——只是在第二卷的第一页上有“钟山逸叟许仲琳编辑”的字样，原书其他地方完全没有作者的有关记载，而且通过阅读李云翔为《封神演义》写的序文，从他大言不惭的说出版商舒冲甫“从楚中出重资买来钟惺的点评本”这类鬼话来看，孙楷第推测李云翔参与了此书的编辑。

因此，孙楷第根据钟惺成名的年代，暂且推测，此书大概是万历末期到天启年间出版的。又推论《封神演义》的原编辑或许是许仲琳（再版的时候名字漏删了一处），改定评次者或许是李云翔。

二、“陆西星说”登场

总而言之，孙楷第对这一结论十分不满。他在回国后，开始转向从事古典戏曲的研究的同时，前往北大任教。在 1936 年时，孙楷第偶然入手了民国三年古今石室石印本《传奇汇考》，此书是清代雍正年间后成书。他发现卷七《顺天时》传奇（讲邓九公和土行孙降周）的解题写道：

“按《封神传》系元时道士陆长庚，未知的否？观传内燃灯、慈航、接引、准提皆称道人，文殊、普贤、惧留孙皆称元始弟子，其崇尚道家，疑必道家之作。”

孙楷第对此很感兴趣，于是抄了这一段去向胡适请教，胡适一看，《封神演义》明摆着明朝中期以后才有的书，怎么会“元时”启动，完全不信。

事后，胡适在北大文学史课上提了一句，希望修课的学生能对《封神演义》的作者提出自己的看法。

当时选修文学史的北大学生李光璧^[1]将这件事告诉了同校史学系的朋友张政烺^[2]，张政烺虽然没选胡适的课，但却知道明朝确实有个“陆长庚”，于是饶有兴致的进一步翻书调查，发现“陆长庚”是万历年间兴化的陆西星，长庚是他的字。《扬州府志》和《兴化志》上都有关于陆西星的介绍——当然都完全没有提及他写过《封神演义》。张政烺也完全没有看过陆西星写的任何一本书，因此只是将初步考察的结果写信告知于胡适。

胡适先前也大概是以同样的逻辑，“相对严谨”一点的通过府志考察出“吴承恩是《西游记》作者”的结论，因此，虽然张政烺完全是大学生玩票性质的考察，也不确定结果对不对，但是却让胡适很高兴，他一方面感谢张政烺的考察，然后一如既往的得到点有用信息就开始下暴论。

胡适直接表示“此书的作者是陆长庚，大概很可信了”。胡适推测过吴承恩是 1500 年左右生人，加上他手上又有陆西星的《南华副墨》，此书上有“万历戊寅（1578 年）自序”，便认为陆西星生活时代《西游记》已经很流行了，陆西星通过《西游记》找灵感（当时胡适没注意到《封神演义》大段抄袭《西游记》诗歌的问题）写《封神演义》也很正常。甚至表示“（《封神演义》）章法之波澜起伏，实胜于《西游记》”……

（难绷）

胡适将张政烺的来信和自己的想法刊载在 1936 年的《独立评论》（总第 209 期）上后，学术界很多人（比如谭正璧等）开始觉得陆西星就是《封神演义》的真正的作者。孙楷第本人也开始动摇，认为“此说颇可注意”。李光璧后来兴冲冲的写《封神演义考证初稿》时，也认为“许仲琳”是“陆西星”的“笔名”。

三、柳存仁的迫真论证——《西游记》抄袭了《封神演义》

总而言之，由“陆西星是《封神演义》作者”这一暂时结论的铺垫，才会让柳存仁进一步论证陆西星创作《封神演义》、甚至《西游记》可能抄袭《封神演义》的可能。

柳存仁当时是北京大学国文系的低年级学生，受过孙楷第的亲自指导，自然也对胡适的结论深信不疑。

抗战爆发后，柳存仁转到上海光华大学借读，两年后取得北京大学文凭，之后他曾经前往香港，不过在林柏生的劝诱下，加入上海“中日文化协会”等日伪文化组织，成为上海“汉奸文人”中的“最为活跃”分子。

抗战结束后，柳存仁成了国民政府的通缉对象，因此只好跑路去了香港教书避难。1957 年，柳存仁以《佛道教影响中国小说考》的论文获得英国伦敦大学哲学博士学位。

1962 年他受邀前往澳大利亚国立大学任教，后来成为该校中文系的首席教授和学术带头人。

柳存仁总体来说是研究佛道教思想的行家，但另一方面，虽说在研究小说方面著述颇丰，考察也非常细致，但是一旦到了下结论的阶段，基本上是暴论频出。这也是因为他单方面可以大量阅读中国及其他国家的文学著作，又是澳洲的学术权威，没有可以与之讨论的同级别学者，所有多少有点坐井观天的意思。

柳存仁年轻时便对提倡“三教合一”的陆西星非常感兴趣，他从老师孙楷第那里，把当年发现“陆长庚”字样的《传奇汇考》借到了手。他又写过《封神演义的作者》一文，论证陆西星是《封神演义》作者的可能，1940 年出过一本散文集《西星集》，也收录了此文。

1958 年，他在香港《新亚学刊》上发表了《毗沙门天王父子与中国小说之关系》，在第八节“《封神》与吴承恩《西游记》之先后”，提出列举十一事，竭力论证“吴著《西游记》之成书时代（万历二十年后），可能尚迟于《封神演义》”，认为《西游记》“有若干处应为《封神》书中叙述所演化，至少亦应受《封神》之影响”——当然，这些论据都很不充分。（全文参见本文附录）

后来柳存仁又发表了《明刊本列国志传卷一与封神演义之关系》、《陆西星、吴承恩事迹补考》等一系列文章，总之穷举一切可能去论证陆西星就是《封神演义》的作者，并主张此书编撰时间约在嘉靖中期。

当然，柳存仁论证陆西星和《封神演义》的很多“论据”，都属于纯粹的画了靶再射箭，其实是站不住脚的，比如说，小说里原创的“陆压道人”非常厉害，这是因为陆西星姓陆；《封神演义》里有许多人名“庚”，这是因为陆西星字长庚……

这种论调，就像《封神演义》里金鸡岭之后的佳梦关守将叫徐坤，被季康的黑狗顺秒，足够菜，能说明这本书的作者是小黑子吗？况且，《封神演义》里的“X 庚”们统统惨死上了封神榜，谁会有这种自虐癖？

柳存仁虽然试图用《封神演义》的道教理念来解释陆西星是作者，但是从现存文献来看，陆西星早年是一个空有文才却参加科举屡考不中，最后看破红尘，潜心修炼的内丹术士（感谢指正，陆西星没有正式出家）。

而《封神演义》的最早刊本，内容疏漏很多，完全不像是认真创作，更可能是舒冲甫等出版商的圈钱作品。

《封神演义》的作者表现出来的对道教的理解可以说是很外行或者完全是戏谑的，不但将提倡清心寡欲的道教神仙说的凶猛好斗，而且搞不清道教的宗派乃至基础概念。

比如说第 77 回，“一气化三清”这种道教概念，成了太上老君戏耍通天教主的一种分身法——这简直是《文豪野犬》的明代版嘛！估计真正的道教信仰者看了会当场气晕。

而且最大的问题是，被封的神大都是信仰的对象，一般信徒都是采纳已有的民间神灵，或者为信仰对象制造一个高大上的背景，谁会修改神灵已有的姓名，并且编造他们各种被打成肉酱、剁掉四肢、掏心挖肺、化为脓水的各种 lowb 惨死经历呢？

四、暴论在大陆的蔓延到终结

随着改开后，柳存仁的作品被输入国内，柳存仁的迫真论证，遭到大陆多数学者的反对，黄永年、方胜（吴圣昔）都写过论文，逐条批评了柳存仁的所谓“《西游记》受《封神》之影响”的十一条论据。

总体来说，学界基本没人相信《西游记》抄袭《封神演义》，相反，大都相信《封神演义》抄袭《西游记》。“陆西星说”也在学术圈其实也很没人气，完全是因为“许仲琳说”论据不足，太不靠谱，作为一种“可能性以微粒子程度存在”的参考来凑字数。

但是柳存仁的暴论，还是引起一些非学术界人的兴趣，最典型的是“陆西星姓陆，陆压也姓陆”这一迫真说法，流传度非常广。而且陆西星也和所谓“白驹施家的施彦端”一样，是兴化县人，所以当地还是在不断维护这一说法。

施耐庵是确有其人，还是某古代文学大咖的马甲？

学术界唯一的“柳存仁学说”的继承者是中国公安大学的刘振农，他也力主《西游记》抄袭了《封神演义》。

刘振农在上世纪 90 年代写过《两部神魔小说成书先后考——<西游记》成书过程新探之二》，认为《封神演义》“当在嘉靖中叶道教最受皇帝崇信时完成”；《封神演义成书年代考实——兼及西游记成书的一个侧面》则一文认为“《封神演义》的出版至迟应在嘉靖三十（1552）年完成，其时正当明皇帝迷信道教宠信道士的高峰，出现这么一部宣扬道教法力法统的作品，完全是正常应当的”。

刘振农还通过《三宝太监西洋记》与《封神演义》二书中也有一些基本相同的诗赞，通过比较这些诗赞的比较，得出《封神演义》在前，《西洋记》因袭《封神演义》的结论，试图策论论证《封神演义》出现的比想象中的更早，可能在《西游记》小说之前。

但是，刘振农的研究是以现代的版本观念来观照古代的世代累积型作品，忽略了该类作品的成书过程与版本形态的复杂性，因此完全可能是《西洋记》和《封神演义》都在沿用一些万历年间流行的内丹术的诗歌，然后根据情节需要随意修改部分。总之，两书的作者想象力十分丰富，但文学功底都明显低于《西游记》的最终定稿者，“拿来主义”和胡乱改的倾向都十分严重，是诗词的原作者的可能性不太高。

另外，章培恒则在彻底批判了“陆西星说”外，还在 20 世纪 90 年代，又作《封神演义的性质、时代和作者》一文，回归到接近孙楷第的早期的结论，认为“此书的开头一小部分出于许仲琳之手，但经过李云翔的修改；其他均出于李云翔之手。李云翔从事此工作大概始于天启四年或稍前一些。”

章培恒又重新考察了鲁迅的主张，他通过比较《平妖传》的张无咎前后两叙，虽然前叙未提及《封神演义》，但后叙已提及。再根据张无咎为《平妖传》所作两叙的差异，认为在泰昌元年以前尚无《封神演义》一书，《封神演义》的成书年代当在明天启年间，因为此书出现极晚，所以几乎没有明版书留存于世，也是理所当然的。

总体来说，章培恒的结论是建立在对李云翔平生一无所知的基础上，把《封神演义》的出现时间压的太晚，很多人不太愿意接受。

而根据近几年随着海内外对于李云翔的研究的深入，发现此人文学素养也比较高，而且身份更接近于制作人和图书出版总策划，所以李云翔为《封神演义》作者的说法也基本被否定了。

所以说，对内丹术和神仙感兴趣的某“三教合一”的不知名民间人士，其实更加符合《封神演义》的作者的可能，具体到是平生不为人知的“神秘壬”许仲琳，还是李云翔、舒冲甫一起聘请的无名枪手，目前尚无定论。

但无论如何，都更可能是《封神演义》抄袭《西游记》，《西游记》不太可能抄袭《封神演义》。

其他关于《封神演义》的答案：

为什么日本人热衷改编《三国演义》、《水浒传》，却没有改编过《封神演义》？为什么明代小说中几乎没有使用双锤的角色，到了清代小说就极为普遍？

附录：柳存仁“《封神》与吴承恩《西游记》之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