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写这点传说,再过几年连这点传说都得失传。
一个真正的史家,肯定对历史信息,尤其是历史信息极度匮乏时,稀缺甚至濒危的信息,非常非常爱惜。
保留濒危信息是第一要务,识别真假是第二。否则如果仅存的那么一丁点信息都彻底消失了,没有信息了,连识别都没法识别了。
太史公曰:学者多称五帝,尚矣。
【索隐】:尚,上也,言久远也。
司马迁说了,五帝的年代太久远了。现在的考古学家考 2000 年前,还一堆未解之谜,何况司马迁那个年代文字记录、存储和读学成本那么高,他距离没有文字的五帝时代也两三千年了。他更难啊...
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
比较权威的《尚书》,不记载五帝。百家有记录五帝的,又非常粗糙,难辨真伪,都说的不清不楚,采信难度高。儒家有记录历史的传统,但有些人还藏着不传播不公布...司马迁太明白这些问题了,于是他迈开腿,亲自收集信息。
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
司马迁东南西北的到处去寻访遗迹,听当地的长老讲当地流传的五帝传说。然后把传说和古籍两相对照来辨别,把当时所能够获取的最可能接近真实的历史信息总结出来。
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
司马迁还对《春秋》《国语》《尚书》,都结合“他说”进行了考证。虽然不能说他考证的内容一定是对的,但他是用认真、严谨的工作态度,花费了精力在做这件事。
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
司马迁还专门批评了,有些不好学不深思不博学的,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讲的听风是雨,张口就来,一知半解的那种人。他是选择了看起来比较雅正的资料进行了总结归纳和采编,放到今天就是采信了那些明显比较规范和符合官方或学术记录的那种资料,而不是那种像是街头巷尾夸夸其谈,以讹传讹的说法。
司马迁不一定是对的,但他是当时最专业的,最认真的,最严谨的,做了最多工作的。不信他,就没得信了。他不写,可能五帝就变成女娲、盘古,更神更失真了。他是在努力提炼和保存他当时所能做到的最可信的历史信息啊。真得假的,总比彻底消失了强。
疑史并非不可,但不能做那种“非好学深思”“浅见寡闻”就随便疑史。现在更是有些半吊子历史翻案爱好者,用阴谋论把司马迁直接给打成信口胡诌,然后把《史记》也一并搞臭,认为《史记》什么都不可信。比如有群人对《周本纪》也是这个态度。
太史公曰:学者皆称周伐纣,居洛邑,综其实不然。武王营之,成王使召公卜居,居九鼎焉,而周复都丰、镐。至犬戎败幽王,周乃东徙于洛邑。所谓“周公葬毕”,毕在镐东南杜中。
司马迁自己说了一句,学者都说周讨伐商,是定都在洛邑。但司马迁自己综合考察后,认为这种说法不对,指出周武王定都在丰镐,到了周幽王以后才迁都洛邑。
然后现在这群阴谋论者就认为,司马迁推翻当时的公论,司马迁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历史...然而:
《诗经》:
《诗经·王风·黍离》
《毛诗序》:“《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
《诗经·小雅·六月》:
吉甫燕喜,既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
《毛诗序》:“《六月》,宣王北伐也。”
《诗经·小雅·雨无正》:
周宗既灭,靡所止戾。
《毛诗序》:“《雨无正》,大夫刺幽王也。雨,自上下也。众多如雨,而非所以为政也。”
赫赫宗周,褒姒灭之!
《毛诗序》:“《正月》,大夫刺幽王也。”
《诗经·大雅·文王有声》:
考卜维王,宅是镐京。维龟正之,武王成之。武王烝哉!
丰水有芑,武王岂不仕?诒厥孙谋,以燕翼子。武王烝哉!”
《尚书》:
成王在丰,欲宅洛邑,使召公先相宅,作《召诰》:惟二月既望,越六日乙未,王朝步自周,则至于丰。
成王归自奄,在宗周,诰庶邦,作《多方》:惟五月丁亥,王来自奄,至于宗周。
成王既黜殷命,灭淮夷,还归在丰,作《周官》:惟周王抚万邦,巡侯、甸,四征弗庭,绥厥兆民。六服群辟,罔不承德。归于宗周,董正治官。
康王命作册毕,分居里,成周郊,作《毕命》:惟十有二年,六月庚午,朏。越三日壬申,王朝步自宗周,至于丰。
《逸周书》:
维王一祀二月,王在酆,密命。访于周公旦...
维王三祀,王在酆,谋言告闻。望着可周公旦曰...
武王既归,乃岁十二月,崩,镐肂于岐周。
周公摄政君天下,弭乱六年,而天下大治,乃会方国诸侯于宗周,大朝诸侯明堂之位。...世告至者,应门之外,北而东上,宗周明堂之位也。
(“惊以告文王,文王召发于明堂。”丰邑有明堂)
(“勇如害上,则不登于明堂。明堂所以明道,明道惟法。”镐京有明堂)
《世本》:
武王在酆鄗。
懿王居犬丘。(宋忠曰:懿王自镐徙都犬丘。一曰废丘,今槐里是也。)
平王徙居洛。(宋忠曰:《洛诰》所谓新邑也。)
《国语》:
周恭王游于泾上,密康公从,有三女奔之。
三川竭,岐山崩。十一年,幽王乃灭,周乃东迁。
《竹书纪年》:
周武王:
夏四月,王归于丰,飨于太庙。
周成王:
七年,周公复政于王。春二月,王如丰。
周文公出居于丰。十一年春正月,王如丰。
归于宗周,遂正百官。
二十五年,王大会诸侯于东都,四夷来宾。冬十月,归自东都,大事于太庙。
三十三年,王游于卷阿,召康公从。归于宗周。
周康王:
十二年夏六月壬申,王如丰,锡毕公命。
周懿王:
十五年,王自宗周迁于槐里。(《汉书·地理志》:“右扶风槐里,周曰犬丘,懿王都之。”)
周康王:
诸侯朝于丰宫。(《左·昭四年传》:'康有丰宫之朝。')
十二年夏六月壬申,王如丰,锡毕公命。
这些先秦的重要典籍中,都记载了西周时期丰镐宗周是都城。所以司马迁反驳的那些“皆称周伐纣”的所谓“学者”,实际上也是连这些典籍都不读的,张口就来的士大夫。他们为什么张口就来呢?因为东周在洛邑已经五百年了,这些人不懂历史,以为周朝建立起就在洛邑,根本不知道西周的存在...其实现在好多人也搞不清楚五六百年前的历史,但他们可能是其他学科的佼佼者...司马迁反驳的就是这类不读书却想当然的人,而不是当时的先秦典籍记载和司马迁有什么出入。司马迁恰恰是用对典籍的考证,在纠正那些张口就来且言之凿凿的人...
现在的翻案爱好者给司马迁头上扣了不少屎盆子,因为他们以为司马迁和他们一样能搜,或者只搜百度百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