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时代不同了。
走流程篡位这事,本质上是因为当时大伙公认皇权是神圣的,是不能轻易染指的,所以你想篡位?你凭什么呢?就因为自己地位高拳头大吗?
这可不行。
西汉开国是“布衣将相之局”,所以老刘家一直对这个问题十分头疼:自家做了皇帝是靠动刀子打下来的,那如果以后有人也动刀子造反怎么办?要知道这种事情不是没发生过:
遂西,与上兵遇蕲西会甀。布兵精甚,上乃壁庸城,望布军置陈如项籍军,上恶之。与布相望见,遥谓布曰:“何苦而反?”布曰:“欲为帝耳。”上怒骂之,遂大战。
所以董仲舒的儒家理论为什么会被汉武帝接受?因为他提出的新儒学有天人交感,有三纲五常,本质上搞的是一套政治神学系统,刘氏皇帝居于这个系统的顶点,为天子——天子自然只有天才能决定他的命运,凡人怎么可以与天争呢?
要知道在生产力还不发达的年代,你是没法让所有人都相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事的,所以等到了西汉末年,王莽想要篡位的时候,他就必须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怎么打碎刘氏天子身上的神性?好让自己能够取而代之?
王莽最后的答案,就是建国、加九锡这些东西。他试图用更加古老的“周礼”来超越天人感应理论,超越三纲五常,而首先他要先摆脱“臣子”这个身份,那么摆脱这个身份的第一步,是建国。
在西汉,所谓的“国”已经不完全具备周代诸侯国的那种政治实体功能了,但是王莽在篡汉的时候本来设计的就是用更复古的“周礼”来取代“汉礼”,所以他要走的第一步就是把国先建起来,有了国,我起码就可以算是一个政治实体了,虽然地位上比你低,但那也是政治实体。
然后进入到第二步,就是加九锡,九锡是按照西周“九命上公”、“九锡登等”的原则拟出来的,除了仿古之外还有跟群臣装 X 的意味在其中,相当于一场公开宣扬的羞辱 PLAY,通过这种汉代政治活动中从未有过的加礼方式,王莽实际上是在强迫朝堂上下承认他的僭越之举。
再然后则是真正的亮剑时刻:“效仿周公故事”行居摄——你看咱们按照周礼建国了,也根据周朝九锡登等”原则加了九锡了,那么现在效仿周公故事摄政那也很正常吧?然后摄政数年,天降祥瑞,即真代汉,完美。
由于王莽这次禅让对汉代秩序的破坏,直接导致了东汉开国之后专门就意识形态问题召开专题会议,各路大儒聚首讲经,最后搞出来了一本《白虎通义》,决定继续加强意识形态建设
子顺父,妻顺夫,臣顺君,何法?法地顺天。——白虎通义·天地
然而种子已经被种下,东汉末年曹操准备篡位的时候已经不屑于假借所谓的周礼之名来攫取权力了——我以武功建国,裂土称王,又有何不可呢?
但是曹操需要面对的问题在于第一,他是纯纯的汉臣出身,直接篡位依然会导致政权合法性问题;第二,篡位这事在古代来说并不常见,他没有多少可供借鉴的经验,所以一翻书发现想要借鉴只有王莽的经验可以学习,所以最后他决定也是要从加九锡开始——但是一说到建国,马上就开始有反对意见了,而且反对的代表人物的还是荀彧,这就说明什么?
说明直接从大汉朝廷内部颠覆政权是有很大阻力的。
所以他采用了另外一套打法,就是裂土分封,然后直接在魏国内部另起了一套行政系统,最后用魏国蚕食东汉——但是这显然就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而这也是为什么晋朝名声不好的主要原因:因为它破坏了既定的游戏规则,司马氏没有走王莽的模式仿周公故事行居摄,也没能走成曹操的模式,以武功威服内外然后建国另立一套行政体系,而是玩到一半找人把皇帝给捅死了,这在古典政治游戏中就是纯纯的乱臣贼子,最后只能大肆出卖手中的权力,靠“惠”上位,这段往事连司马家自己人都是看不下去的:
明帝时,王导侍坐。帝问前世所以得天下,导乃陈帝创业之始,用文帝末高贵乡公事。明帝以面覆床曰:“若如公言,晋祚复安得长远!”迹其猜忍,盖有符于狼顾也。——晋书·宣帝纪
那么三次或成功或不成功禅让则使得篡位的程序清晰了起来:剑履上殿、加九锡、建国、揖让,核心思想就是将篡位者的政治地位提高到一个无人能及的位置,至于你到底是要从这个王朝的内部篡夺权力还是用另外一套行政班子李代桃僵,反而没人那么关心了
每朝禅代之前,必先有九锡文,总叙其人之功绩,进爵封国,赐以殊礼[1]
经过南北朝一群乱臣贼子的规则破坏之后,这套玩法到了唐代就已经快变成一个形式化的东西了,李渊太原起兵是大业十三年,结果次年隋恭帝就发觉了李渊“功德日懋,天历有归”启动了禅让进程——这™在曹操时代需要实打实积累的功劳哪去了?李渊你看着“致九合于诸侯,决百胜于千里”那话不脸红吗?
答案就是不脸红,南北朝已经把禅让变成了政权交替的一个程序了,核心思路是谁的拳头大谁就说了算,那我脸红个毛线啊?
之所以还会保留下一个禅让的形式,大概是因为南北朝以来贵族门阀政治的需要——统治者们总要在自己的政权上涂抹一点神圣色彩的。然而到了五代……
亲,五代哪还有什么游戏规则了?
五十年间九姓十四帝,甚至最后连一贯以来的天命象征玉玺都找不到了,总体来说五代篡位只有一个规则,那就是我要登基,不给就弄死你
封太祖魏王,备九锡,太祖拒而不受。玄晖与宰相柳璨相次驰至梁自解,璨曰:“自古王者之兴,必有封国,而唐所以不即逊位者,当先建国备九锡,然后禅也。”太祖曰:“我不由九锡作天子可乎?”璨惧,驰去。太祖遣循与王殷弑何皇后,因杀璨及玄晖、廷范等,以循为枢密副使。[2]
正所谓是“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所以五代这几个政权的执政合法性都非常堪忧,朱温赐名“全忠”,然而夺唐祚的时候甚至连加九锡都等不及——也不是等不及,是他根本就没法理解这套手续的意义:为什么我要做皇帝不能直接把上一任扒拉下去?为什么一定要走这套复杂的程序?是唐皇不愿意让位对吗?
你让大伙怎么给他解释这个事情呢?我朱温纯纯穷棒子出身用刀子打的天下,为啥要加个狗屁九锡?是唐皇不愿意让位对吧?没关系,弄死他就好了——然后朱温果然就下手了。
所以说皇权的神圣性至此已经被完全打碎了,甚至说篡位这事是先到先得,谁手快就算谁的,如果你对这个结果不满意——那很好办,来打我嘛,打死我你来做皇帝。
对五代时期的皇帝来说,他们甚至已经不是一个皇帝了,而仅仅是一个暴力集团所选中的利益代言人而已。皇权的神圣性被消磨掉之后,大家需要的只是一个最高统治者的“名号”,臭丘八们会关心你三辞三让?不,我们只关心你能不能今天做了皇帝晚上就让我们把城里的姑娘都睡了!所以暴力集团不开心,分分钟就可以换一个皇帝,这个操作是等不及去加什么九锡的。比如说李从厚继位后内部整顿,派兵去收拾李从珂,结果李从珂现场一番哭诉,又表示只要跟我到洛阳清了君侧,每人得钱百缗,您猜怎么着?
十六日,大将督众攻城,帝登城垂泣,谕于外曰:“我年未二十从先帝征伐,出生入死,金疮满身,树立得社稷,军士从我登阵者多矣。今朝廷信任贼臣,残害骨肉,且我有何罪!”因恸哭,闻者哀之。[3]
李从珂您就是皇帝啦!
李从珂于是带着反水的大军一路打回洛阳,李从厚仓惶出逃,不成想被石敬瑭捉到后幽禁了起来。李从珂干掉李从厚,自己登基做了皇帝。这就是保利集团自己选择了一个代言人。然后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李从珂为了赏赐士兵先把皇宫里的东西划拉了个干净,然后又把后宫里太后啊,皇后啊什么的衣服首饰也划拉了一圈,还不够;最后只能疯狂的勒索百姓和官员,让每户上交五个月“房租”,搞到大家都要自杀的地步,但是还不够……
丙子,诏河南府率京城居民之财以助赏军。丁丑,又诏预借居民五个月房课,不问士庶,一概施行。帝素轻财好施,自岐下为诸军推戴,告军士曰:“候入洛,人赏百千。”至是,以府藏空匮,于是有配率之令,京城庶士自绝者相继。[4]
这就是五代的政治规则:谁的拳头最大,谁能为暴力集团谋取到最多的利益,那这个人就是我们公认的皇帝!在游戏规则的变更之下,建国、加九锡这样的程序太繁冗了:为篡位者赋予神性?不需要,他跟大伙一样两个肩膀一个脑袋,今天我们捧他做天子明天说不定就要弄死他;给群臣一个接受他的过程?没必要,不接受我给你一刀你就接受了。
有顷,诸将拥宰相范质等至,太祖见之,呜咽流涕曰:“违负天地,今至于此!”质等未及对,列校罗彦环按剑厉声谓质等曰:“我辈无主,今日须得天子。”质等相顾,计无从出,乃降阶列拜。[5]
以上。
如何理清五代十国的历史?如何理清宋朝的历史?